熊定宇5岁时父母离婚,抚养权判给父亲,他随祖父母一起生活,“一年也见不到爸爸几次”。
他记得,有时母亲打电话过来,想接他出门,奶奶就在桌子底下掐他的手,“让我说自己不想走”。母亲找来敲门,想见他一面,奶奶不开门,也不让他出去。
熊定宇很想妈妈,但他还太小,没有手机,上学放学都有爷爷陪着。有什么想对妈妈说的话,他就用一个小本子记下来,当作和妈妈打电话。
他一直记得母亲的手机号码,上三年级时,爷爷不再接送他,他用零花钱偷偷去话吧打电话,母子俩这才联系上。
天津的“紫丝带妈妈”王建娜觉得,女儿应该已经不记得母亲的存在。2017年,王建娜6个月大的女儿被其父亲带走。小区监控录像显示,三四个人将一人按倒在地,地上的女人就是王建娜。“几个人掰我胳膊,从我手里把孩子抢走了”。
这对父母举行过婚礼,却没有进行婚姻登记。据媒体报道,王建娜前男友称,孩子生病,但女方停止治疗并给孩子办理出院手续,“为了孩子的健康安全,我和家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只能从王建娜处把孩子抱回”。
王建娜否认了这种说法,“这是胡说八道,孩子生病他都没有管过”。中青报·中青网记者按其提供的男方联系方式拨打电话,大多听到已关机或是空号的提示。监控录像中曾参与“抢夺孩子”的男方朋友郭女士,表示不接受采访。
3年来,王建娜从未见上孩子一面。一开始,她到男方家附近蹲守,对方前脚丢的垃圾,后脚她就扒出来,“看看有没有婴儿用品”,但始终一无所获。现在,女儿已经长大了不少,王建娜在起诉抚养权期间曾要求父亲一方提供几张孩子近期的照片,“但说白了,变化太大,我已经不敢认了”。
困 境
孩子被带走后,一些妈妈曾尝试报警,结果往往是“无法立案”。张荆律师解释,只要没有发生打架斗殴行为,就不能算治安纠纷;另外,孩子被亲生父母带走,也不属于拐卖人口和下落不明的情况。
作为援助“紫丝带妈妈”的公益律师之一,张荆接触过不少类似的案例。她发现,抢夺、藏匿孩子的行为大多发生在有家庭暴力行为存在的婚姻诉讼中,祖父母一代也经常参与这一行为,并对孩子进行养育。
报警没有用,只能向法院起诉。但张荆表示,抢夺、藏匿孩子这一行为是没有相关案由的,只能起诉离婚,但在起诉离婚的过程中,对方为了巩固抢夺孩子的成果,一般会采取拖延战术,主张感情没有破裂,不同意离婚。根据婚姻法第三十二条规定,“人民法院审理离婚案件,应当进行调解;如感情确已破裂,调解无效,应准予离婚。”如果无法提供有力证据证明感情破裂,法院一般会不支持诉讼请求。经常被母亲一方求助的妇联,也并非执法单位,没有执法权。
朱莉想过要“把孩子抢回来”,这种想法是“周期性的”。但她始终记得,前夫第一次把儿子带走时,儿子被吓坏了。她担心孩子,“还是想通过合法途径平平安安把他接回来”。
2017年10月,基于朱莉的经济条件、教育背景优于男方,且工作稳定、有房产,母子感情深厚等因素,在证实了孩子从出生到被男方带走藏匿前一直在南京生活由朱莉抚养后,江苏省南京市栖霞区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孩子由朱莉直接抚养……朱莉给付男方财产分割款826142.9元。
儿子已经上小学了,朱莉拜托班主任,想去学校看孩子。老师也很为难,表示孩子可能会告诉父亲和祖父母。某一次,朱莉儿子参加学校春游活动,回家却说是和妈妈出去玩了,其父就带人来学校吵闹。
朱莉不断乞求,最终获得老师的同意。这次见面有1个小时,儿子小心翼翼地问她:“妈妈,我能告诉其他同学我妈妈来看我了吗?”
朱莉最怕在路上见到和儿子年纪相仿的孩子。偶尔听见有小孩叫“妈妈”,她也会下意识地想起儿子。
她常常思考,接回儿子后要怎么和他相处,怎样疏解他内心的压力。在法庭上,她看过孩子父亲出示的一份承诺书,上面有孩子的签名,内容是“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她曾问过儿子这件事,孩子看上去很困惑,表示“是爸爸让我写的”。
在权利争夺战中,“仇恨”被大人注入孩子心里。熊定宇记得,跟爷爷奶奶生活时,爷爷总是“边打我边说我长得像我妈”。
网友丝竹也在“紫丝带妈妈”超话中叙述过自己的经历。今年读大四的她记得,小学低年级的时候,父母闹离婚,妈妈搬回姥姥家,她走过去只要2分钟,但爸爸说,“不允许她回来看你,也不允许你去看她”。
丝竹害怕惹爸爸生气,但又想妈妈。有一天中午放学,她鼓起勇气走到姥姥家,如今她只记得,妈妈抱着她,一直在哭。
这段经历改变了她对父亲的看法。多年以后,她在父女俩的争吵中提起往事,让父亲感到惊讶:“你怎么还记得?”
熊定宇自称“早熟且缺爱”,他始终关注与母亲相似的那个群体,“希望法律能够为了人而改变”。
今年两会上,创办“宝贝回家寻子网”的全国人大代表张宝艳提出:“立法保护离异家庭儿童应该享有的亲情权,保护监护人依法取得的抚养权,保护无抚养权父母的探视权,对拒绝执行法院判决的一方依法入刑;对于藏匿儿童或多次阻止探视的一方剥夺监护权并纳入社会征信系统;在全国范围进行离婚诉讼案件执法检查,对取得抚养权却没有得到监护权的,取得探视权却无法探视的案件进行督办。”
截至发稿,在公安机关介入后,朱莉和前夫已达成调解协议,正在商议母亲接回孩子的时间;万腊梅等待着下一次开庭;王建娜保留着女儿被抱走后留在家中的、已经过期的辅食,还在积极地争取探视权。
朱莉自学了剪辑技术,将自己的经历和“紫丝带妈妈”的故事做成短视频,想等孩子回来后给他看,“让他知道妈妈在这个过程中做了很多,并没有不要他”。
这位母亲曾听老师复述,儿子在那次春游风波中,自称和妈妈去了玄武湖、中山陵、博物院和动物园——都是朱莉带他去过的地方。她推测,孩子说谎,是因为太想念那些时光。
(应采访对象要求,张一龙、丝竹、熊定宇为化名)
2017年11月,朱莉前夫不服一审判决,提起上诉,2018年1月,二审法院认为“朱莉直接抚养并无不当”,维持原判。朱莉松了口气,但就在她即将去接孩子时,她收到老师的信息,说她儿子被转走了,学籍留在原学校,人却不见了。朱莉没法通过教育系统查到孩子的下落,甚至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在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