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把自己全部人生融入,就是杜甫诗伟大的地方

2020-07-24 10:01:31 作者: 钱穆:把自己

现在再讲回到陆放翁。放翁亦是诗中一大家,他一生没有忘了恢复中原的大愿。到他临死,还作下了一首“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诗。即此一端,可想放翁诗境界也尽高。放翁一生,从他年轻时从家里到四川去,后来由四川回到他本乡来,也尽见在诗中了。他的晚年诗,就等于他的日记。有时一天一首,有时一天两三首,乃至更多首,尽是春夏秋冬,长年流转,这般的在乡村里过。他那时很有些像陶渊明。你单拿他诗一首两首地读,也不见有大兴味。可是你拿他诗跟他年龄一起读,尤其是七十八十逐年而下,觉得他的怀抱健康,和他心中的恬淡平白,真是叫人钦羡。而他同时又能不忘国家民族大义,放翁诗之伟大,就在这地方。可惜他作诗大多。他似乎有意作诗,而又没有像杜工部般的生活波澜,这是他吃亏处。若把他诗删掉一些,这一部陆放翁诗集,可就会更好了。

在清诗中我最喜欢郑子尹。他是贵州遵义人,并没做高官,一生多住在家乡。他的伟大处,在他的情味上。他是一孝子,他在母亲坟上筑了一园,一天到晚,诗中念念不忘他母亲。他诗学韩昌黎。韩诗佶屈聱牙,可是在子尹诗中,能流露出他极真挚的性情来。尤其是到了四十五十,年龄尽大上去,还是永远不忘他母亲。诗中有人,其人又是性情中人,像那样的诗也就极难得了。

李太白诗固然好,因他喜欢道家,爱讲庄老出世。出世的诗,更不需照着年谱读。他也并不要把自己生命放进诗里去。连他自己生命还想要超出这世间。这等于我们读庄子,尽不必去考他时代背景。他的境界之高,正高在他这个超人生的人生上。李太白诗,也有些不考索它背景是无法明得他诗中用意的。但李诗真长处,实并不在这点上。我们读李太白、王摩诘诗,尽可不管他年代。而读杜工部韩昌黎以至苏东坡陆放翁等人的诗,他们都是或多或少地把他们的整个人生放进诗去了。因此能依据年谱去读他们诗便更好。郑子尹的生活,当然不够得丰富,可是他也做成了一个极高的诗人。他也把他自己全部放进诗中去了。他的诗,一首首地读,也平常。但春天来了,梅花开了,这山里的溪水又活了,他又在那时想念起他母亲了。读他全集,一年一年地读,从他母亲死,他造了一个坟,坟上筑了一个园,今年种梅,明年种竹,这么一年一年地写下,年年常在纪念他母亲。再从他母亲身上讲到整一家,然后牵连再讲到其他,这就见其人之至孝,而诗中之深情厚味也随而见。他诗之高,高过了归有光的散文。归文也能写家庭情味,可是不如郑子尹诗写得更深厚。

节选自钱穆《谈诗》;来源《中国文学论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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