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强︱怀念九叔公陈绛先生

2020-07-26 09:58:48 作者: 陈强︱怀念九

陈强

陈绛(李媛 绘)

我的叔公陈绛教授过世大半年了,去岁此时他老人家尚言笑晏晏,而今已是记忆中的存在。无常迅速,思之怆然。我祖父有弟八人,陈绛叔公最小,我总叫他九叔公。几十年弹指一挥间,往事如烟。我在1987年考入复旦历史系,初次见到任教于此的九叔公。他为人谦和儒雅,一望而知其为宿学耆德。系里同学常和我开玩笑说你叔公很有道骨仙风。九叔公予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圆硕的脸庞,和我见到的其他几位叔公一般无二。我们家祖上唐末从河南固始南迁福建,明洪武年间卜居螺江。物换星移几度秋,叔公的外貌还依稀有似顾恺之《洛神赋图》所绘头型卵圆的“河洛人”。古人所谓“圆颅方趾”或非泛泛而言,而是特指中原衣冠之相貌。九叔公民国生人,在本名之外另有表字“墨孙”。冠族重礼,朋辈之间往往用表字称呼以示尊敬。一部《三国演义》极言尔虞我诈之世态,人与人虽钩心斗角却不失应有之礼节。比如,诸葛亮见到鲁肃总称其“子敬”,而鲁肃则称诸葛亮“孔明”——倘若相互直呼其名,则彬彬有礼之氛围便荡然无存。我们生活的时代礼崩乐坏,叔公的同辈已没有几人习惯于称字而不名。因而“墨孙”只能当作他写文章的笔名来用。九叔公非常注重人际交往之礼貌,在公众场合总是衣冠楚楚、仪形端雅。与之不同,我经常乱头粗服、不修边幅,相比叔公的绅士风度感觉自己还像一个野蛮人。在复旦读书期间,每当叔公来校我都会去教研室看望他。我们用福州话聊天——乡音虽土,感觉特别亲切。如果教研室尚有旁人,叔公必不让我用福州话聊,而是改以大家都听得懂的普通话交流。他总是格外在意别人的内心感受。九叔公交往的朋友不止于“鸿儒”,还有没什么文化的“白丁”。1983年他申请富布赖特奖金到哈佛访问,在那里结识了一位黑人校工。十几年间两人一直音书不断。2000年我去哈佛东亚系访问时,他还特意写信请那位黑人朋友照顾我在波士顿的生活起居。

九叔公脾气特别好,相处多年我从未见他发火过,也想象不出他发火时是何模样。他和我婶婆鹣鲽情深。“文革”期间叔公曾下放北大荒,全靠婶婆一人在上海抚养两位叔叔。他在微信里和我聊起罹患老年痴呆的婶婆就悲从中来,一再叮嘱我要善待我的爱人,女人带孩子实在不容易。叔公将北大荒的经历比作“流放宁古塔”。我不知道他在东北的林海雪原里受了多少磨难,庆幸自己生长在政通人和的太平盛世,从未遭遇到类似的蹉跎坎坷。就读复旦期间,我常去叔公五原路家里看望他和婶婆。我们两人在书房里海阔天空地神聊——聊学问,聊生活,聊学校见闻,聊家族往事。婶婆则下厨做菜犒劳我,吃过的腌笃鲜和红烧蹄髈三十年后还难以忘怀。回复旦时叔公必交待到家要报平安。那时还没有手机,我下公交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传达室给叔公打电话——收到音信他才放下心来。不论生活日常还是学术研究,九叔公都是这样心细如发。有家期刊曾请叔公翻译一篇美国学者韩书瑞的清史论文,他就推荐我代劳此事。其时我正读大三,英文水平尚不足当翻译之任。叔公只好在我初学涂鸦的译稿上勉力补苴罅漏——密密麻麻的红笔订改令人铭感五内、永志难忘。他就是这样提携后学,为他人作嫁衣裳——受惠者岂止于我,还有其众多及门弟子。十几年后我亦如叔公任教于学府,亲执教鞭才知为人师表之不易。每当批改学生作业不胜其烦之际,就会想起叔公密密麻麻的红笔订改。我们家族在前清世习理学,盖沾朱夫子弘道闽地之遗泽——不论古文经学风靡还是今文经学代兴皆谨守故常而不改。到了民国时代理学传承已衰而流风余韵尚绵延不绝。叔公幼承庭训家教——虽未必有惩忿窒欲之工夫,其温文尔雅的气质还是明显有别于常人。明道弟子谢良佐称赞其师接人浑是一团和气,所谓“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九叔公庶几近之。西方哲学只能改变人的思想观念,而宋明理学则可改变人的精神气质。余生也晚,未及濡染居敬存诚之风教。或可学到叔公的腹笥,却难企及他做人的涵养。

每年开学赴沪之际,母亲都会让我给叔公捎些燕皮、肉松之类的家乡特产。我给九叔公带去福州的老味道,而在他那里则尝到了上海的老味道。记得有年中秋到叔公家过节,他给我切了块“杏花楼”月饼。我囫囵一口吞下去,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叔公笑了,告诉我月饼不是这样吃法,应该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尝。我给叔公展示刚在福州路书店淘到的《历代诗话》,他一上手就看得津津有味。见叔公喜欢,我就将这套书送给他。九叔公背古诗是下过童子功的,三四岁时我曾祖母就教他朗诵浅显易懂的唐诗。有道是温柔敦厚诗教也。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指出:“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品鉴旧诗亦犹品尝“杏花楼”月饼,须细嚼慢咽才能尝出其中之味。叔公可以言诗,我还相差甚远。明清以来,江南文人一直以细腻的精神品味引领着中国的文艺时尚——直到新文化运动风靡天下,阳春白雪的文人品味才为下里巴人的大众趣尚所汩没。叔公毕生研究晚清史,对那个时代的稗官野史、诗文书画乃至多愁善感之文化形态皆情有独钟。他的书房挂着一副其伯祖陈宝琛的手书对联“尚堪何逊作同时,乞与徐熙画新样”。联语集宋人咏梅诗句以表傲雪凌霜的岁寒之操。福州书院向以理学为尚,士风安常而守故,鼎革之际遂多孤臣遗老。陈宝琛谥文忠,世人往往知其忠而不知其恕。他和郑孝胥皆以匡扶逊清为己任——当其共同好友严几道参与筹安会后,孝胥立马割席分座而宝琛仍与之保持终身友谊。俗话说字如其人——宝琛书法温润而无棱角,与孝胥方刚之字形成鲜明的反差。叔公晚年毕力修撰《陈宝琛年谱长篇》,直到去世前夕才最终完稿。太傅泉下有知,亦当倍感欣慰。陈家螺洲老屋大厅悬有一副楹联:“谦卦六爻皆吉,恕字终身可行。”叔公常引其语以揭示世代相沿之家风。“恕人责己”可谓吾家处世之圭臬,太傅如此,九叔公又何尝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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