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亡秦者胡也”,汉代人郑玄以为:“胡”是指胡亥,秦二世的名字。这句话的意思是“灭秦的是胡亥”,即“秦亡于二世”。显然,这是汉代人才看到的现实,而在秦始皇时人们是不可能提出“亡秦者胡也”的国号的。只有汉代村方士为了提高自身的声望,或者在民间散布“亡秦者胡也”的预言,或者在鬼神迷信的图书中编造出这样的话来。司马迁也许是听了民间的传言,也许是看到了这样的图书,因此才有如前述的交待,而不会是秦始皇时的事实。
以为秦始皇意念一动就决定北伐匈奴,也是把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匈奴问题由来已久。自战国以来,匈奴逐渐强大南侵,对中原地区构成巨大威胁。秦、赵、燕三国各筑长城。赵国在长平被秦战败,死士卒数十万人,国势危急,但不敢调动守北边的李敕军。李牧与匈奴战,精选军士,得骑士一万三千人,勇士五万人,射士十万人,约计李牧全军当在二十万人以上。秦、燕两国守边军比赵可能少些,各有十余万人,合计秦、赵、燕大约五十万人的大军防御边境,匈奴对汉族的压力可想而知。
据《战国策?燕策三》记载:燕王喜二十七年(公元前228年),秦将军樊于期逃燕,燕太傅鞠武建议将樊于期送往匈奴,既免秦借口攻打燕,又可以连结匈奴以图秦国,说明秦统一之前,匈奴已成为秦的威胁。秦始皇既已削平六国,接着乘势北伐,以防匈奴对中原的进一步侵扰,这绝不是偶然的。
此外,北伐匈奴也与秦都咸阳所在位置有密切关系,秦建都咸阳,离北边匈奴所居河南之地不远,一旦有战事,不出数日,咸阳就直接受其威胁。始皇欲解除其后顾之忧,必须将北边的匈奴击退,不然始终不能安枕。由此看来,秦北伐匈奴的原因是明显的。秦始皇雄才大略,很难想象他会因卢生的一派胡言而兴师30万北伐。
那么,司马迁为什么要把北伐匈奴与“亡秦者胡也”扯到一起呢?
那是司马迁别有用意。
从《史记?秦始皇本纪》可以看出,司马迁虽然对秦始皇的“少恩而虎狼心”流露出不满,但对其统一战争的胜利进军是以赞许的口气记述的,誉之为“世异变,成功大”,对秦统一后的一些重大举措如行郡县等,也曾予以肯定,然而,总的来看,他对统一后秦始皇的作为有相当一部分是采取否定、保留态度的。《史记?秦始皇本纪》关于始皇二十七年后的记载内容,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巡游以及随从们阿谀求宠的大量刻辞;二是焚书、坑杀学士”;三是官室坟墓之举;四是事鬼神迷信之事。这些,固然如实地反映了统一大功告成后秦始皇的主要事迹,但也流露出司马迁对秦的暴政的刻意贬斥。
同样,其贬意也深寓于对北伐匈奴的记述中。他写道:
“吾适北边,自直道肉,行观蒙恬所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
虽直斥蒙恬“固轻百姓力”,但其中包含着他对秦始皇的指责。司马迁一反常法,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之末居然整篇抄录了贾谊的《过秦论》,并推崇曰:“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表达了他对秦始皇的批判。贾谊在《过秦论》中指出,秦统一之际,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但“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员,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后义以暴虐为天下始。”
这是贾谊对秦始皇的批评。而司马迁对蒙恬筑长城、修直道的批评是:
“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疗,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
蒙恬不去“强谏”始皇,却阿始皇之意而兴功,蒙恬兄弟固当遭诛,但他们的罪过难道不该归咎于秦始皇吗?贾谊论秦始皇,司马迁评蒙恬,其时其事,其实一样!司马迁借“善哉乎,贾生推言之也”,隐喻秦始皇“先诈力而后仁义”,又利用批评蒙恬“阿意兴功”的机会,暗斥秦始皇不顾统一战争之后急待休养生息的需要,而一味兴师拓边的举动。
他在描述北伐匈奴时,有意渲染了秦始皇事鬼神迷信的荒诞活动,竟然借汉代方士“亡秦者胡也”的编造,把北伐事与录图之书扯到一块,实在是寓贬意于荒诞中,用意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