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电影的画廊里,你内心最大的触动还是来自这座城的始创者——张贤亮。
听导游介绍,张贤亮从1957年到1979年,整整22年被下放劳改在贫瘠荒凉的西部农场。这里是作家生命中的炼狱,也是他的涅槃之地,在六十年代初,这两座当年曾经在战争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边防戍塞,已经是牛羊的家了。苦难中的作家在这片荒凉之地,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支点,从八十年代开始,他把一个个剧组介绍到这里,搭设外景地,拍摄电影。剧组撤走以后,这些影棚、道具便留了下来。从九十年代初,时任宁夏文联主席的张贤亮创建了西部影视城公司。
他不仅仅以这样的方式,铭记了一段坎坷艰难的历史。
最初知道并喜欢张贤亮,是从他的一部部伤痕文学开始的。当22年的苦难结束之后,他从一个21岁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变成了40多岁阅透世事的中年人。22年里,他尝遍了人生的辛酸,什么是苦难?“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他的目光日益深邃,他的思想渐趋深刻。他脱下了灰尘扑扑的劳改服,拿起了久违的笔,创作了一系列的小说、散文、电影剧本。《绿化树》是我在高中时代读的小说。那带着泥土气息的语言,不着痕迹地包容着滴血的往昔。
“赶到村子,天已经大亮了。但雪地上还没有一个足迹,农工们都没有起床。我径直向马缨花家走去。她大概也是从羊圈回来不久,刚收拾完羊头羊下水。地上放着瓦盆瓦罐,锅里冒着腾腾的水蒸气,房子里郁积着一股浓烈的羊膻味。尔舍沉沉地睡在炕上。她蓬着头发,一脸倦容,还在瓦盆瓦罐之间忙碌着。”文中美丽泼剌的女主人公马缨花,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黄香久,和《灵与肉》中的李秀芝,都是那个特殊年代的女性,她们在那个冷硬的毫无温情的年代,给了“我”多少关爱和温暖,即使这温暖在我们现在看来如灯火般微弱,但在那个年代,就是送给“我”的一座岩浆奔涌的火山。
之后,他的《土牢情话》《河的子孙》《我的菩提树》《习惯死亡》,都成了我的挚爱。他在小说中用同情、拯救、怜悯,支撑起了一个人性的主题。没有生活,没有大西北的22年,他便没有这些作品。他的作品中,没有抱怨,只有默默地展示;没有呼天抢地,只有不动声色地描述。要做到怎样的心静如水,才能写出这样波澜不惊的作品?
宁夏这片土地,浸透了他的汗水,应该还有泪水,还有他的一去难返的青春,可他用一种智者的目光审视往昔,苦难的往昔成了他创作的摇篮,见证过他劳改岁月的圮塌的古堡,被他拷贝成了一部部里程碑式的电影。
在回味和震撼中,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清城。这个城堡较之明城小了很多。走过了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菜摊、肉铺、饼店、铁匠铺,停在“古代家具展览室”前,本以为是一处可以浮光掠影的景点,可走至门边就让你挪不开脚步。古朴厚重的大门,雕刻精美的门枕石,默默述说着久远年代的繁华。门的一侧还有一青花石,上面雕了丰富多彩的纹饰,是古代官户人家常置于门前的上马石。
走进院内,一间间的房子被隔开了,每个房间依照古代的格式,摆满了古色古香的家具,衣架、花架、巾架、屏风、盆架、镜台,一应俱全。每一件都是精美绝伦的艺术品。最震撼人心的还是那些由花梨木、紫檀木、铁力木、鸡翅木等做成的家具。隔了遥远的岁月,有的油漆闪亮,一派富贵之气;有的不见油漆,只打磨上蜡,木质的天然纹路依然。窗前的衣柜,满身雕饰,浑厚凝重,有的采用嵌木、嵌石等手法,华贵不可言喻。桌上或有一幅小小的插屏,是清幽的兰花,或是剔透的葡萄,工艺之精良,式样之繁华,无以复加。你站在这些代表了一朝一代的辉煌面前,除了目瞪口呆还是目瞪口呆。
走出院子,沐在阳光里,思绪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到了现实。一位伟大的作家只把一个民族登峰造极的辉煌展示出来,而把所有的苦难都深深地埋在了文字的底层。这又是怎样的胸襟,怎样的气度,怎样的一份淡然?静水深流,微澜不起。
我是循了大门右侧的长廊踏上返程的。长廊的顶部,镶嵌了一幅幅电影剧照,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镜头铺天盖地,间或夹杂着作家与名家的合影,温情的眸子,宽厚豁达的笑容,淡淡地温暖着你。我就在这温暖里穿过这座艺术的长廊,穿过一段中国历史绕不过去的悲情岁月,穿过繁茂葳蕤的文字的丛林,穿过一个伟大作家的波澜人生。贺兰山的秋风不再凌冽,白云卷动的天空却更加邈远。大西北以它广袤的胸襟,包容着人世的沧桑,默默记下了岁月的变迁。把所有的苦难谱成曲,把所有的悲伤滴成河,从天而来的九曲黄河,在宁夏唱出了一首最温柔的歌。
蓦然记起影视城里有一处两层的宅院,锁了门,止住了游客的脚步。那是张贤亮先生自己的居所。2004年,他辞去了世俗的职务,用这座宅院守护着这座影视城,守护着一个民族或个人不能删去的一段苦难和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