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12月26日,大名士林庚白来鲁迅先生位于上海景云里的寓所拜访,由于鲁迅先生正埋头创作,没有接见他。林庚白何许人也?民国文坛有名的狂士,南社主将,柳亚子仿“东林点将录”、“乾嘉诗坛点将录”给南社诸人排座次,蔡元培被推为托塔天王,林庚白排名第八,绰号“天猛星霹雳火林庚白”。
没有见到鲁迅的林庚白十分生气,立马做了一首《讽鲁迅》送给鲁迅先生,诗云:
鲁迅文章久自雄,痴聋如许殆成翁?
婢知通谒先求刺,客待应声俨候虫。
毕竟犹存官长气,寻常只道幕僚风。
景云里畔飘檐滴,一笑先生技未穷。
这首诗通篇对鲁迅先生进行讽刺,说鲁迅先生文章自然是不错的,但是可能是年纪大了或者名气大了,摆架子的功夫十足。林庚白还以“幕僚风”暗讽鲁迅先生是绍兴师爷。
过了两天,见鲁迅先生始终没有搭理他,林庚白在28日又写了一首诗,诗名《再质鲁迅》,诗云:
刀笔儒酸浪得名,略谙日语果何成?
挟持译本欺年少,垄断书坊是学氓!
垂老终为吴、蔡续,失官遂与段、章争。
曾闻艺苑呈供状,醉眼镰锤梦亦惊。
第二首骂得更尖锐刻薄,可是鲁迅先生还是没有回复他,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可是就是这个曾经骂过鲁迅先生两回的林庚白,在他的著作《孑楼诗词话》中,两次提到鲁迅先生,对鲁迅的旧体诗评价极高,甚至认为鲁迅先生的诗要比李商隐写得好。
其一:晚近文人,以左倾称者,余所知有鲁迅、郁达夫、郭沫若、田汉、黄素,皆能为旧体诗词。录鲁迅、达夫各一律。鲁迅作云:‘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不假雕琢,耐人寻味。‘缁衣’句,殆以鲁迅常御和服,纪实而云耳。
其二:近见鲁迅吊丁玲绝句极佳,此老固无所不能耶?录以实吾诗话。诗云:“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以论工力,突过义山。
我们都知道鲁迅先生的杂文是近代一绝,难道他的旧体诗也这么牛?牛到连曾经对鲁迅先生十分不满的狂士都不得不赞叹的程度?"以论工力,突过义山",林庚白认为鲁迅先生的诗比李商隐写得还好。
对于林庚白的评价,在1934年12月20日写给杨霁云信中,鲁迅先生写道:来信于我的诗,奖誉太过。其实我于旧诗素未研究,胡说八道而已。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太圣,大可不必动手,然而言行不能一致,有时也诌几句,自省殊亦可笑。玉谿生清词丽句,何敢比肩,而用典太多,则为我所不满,林公庚白之论,亦非知言。
从这封信可以看出,鲁迅先生是很谦虚的,说自己对旧体诗没有研究,是胡乱写的。“玉谿生清词丽句,何敢比肩”是鲁迅先生自谦,意思是林庚白说自己的诗比李商隐的诗写得更好,自己是万万不敢与李商隐并肩的。
但是,从这封信中“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句来看,鲁迅先生的语气是颇为自许的。而事实上,鲁迅先生的诗作水平确实极高。
在鲁迅先生的众多诗作中,个人最喜欢、觉得最感人的,是先生的一首《无题》,又名《自题小像》,诗云: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首《无题》写于1903年,鲁迅23岁,这时候的中国危如累卵,危机空前严重,许多仁人志士怀着满腔热情四处奔走,寻求救国的途径,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以日本东京为中心,号召人民决不做“清政府刀头之饿鬼”,要充当“革命之骁将”。
1902年来到日本的鲁迅,立即投入到这场爱国运动中去,他在《浙江潮》上发表了《斯巴达之魂》,歌颂斯巴达人以生命和鲜血抗击侵略者,意图唤醒人民起来斗争。鲁迅先生在一张剪掉辫子的照片背面题写了这首诗,送与好友许寿裳,以表达自己为国捐躯、矢志不移的决心。
“灵台无计逃神矢”,灵台,指心,《庄子·庚桑楚》:“不可内于灵台。”郭象注:“灵台者,心也。”
神矢,罗马神话爱神之箭。在罗马神话中,爱神丘比特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少年,如果他的箭同时射中一对男女的心,这对男女就会结合。
鲁迅先生用丘比特之箭来打比方,来诉说自己的爱国之情,意为:我的爱国之心犹如被爱神之箭所射一般无处可逃。
“风雨如磐暗故园”, 磐,扁圆的大石头,侵略者的掠夺和封建腐朽的统治,犹如大石一般笼罩在全国人民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