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扮相(左)
“凡艺术的园地,差不多被他走遍了。”在每一个艺术领地所取得的成就,都让常人难以望其项背。
按照现在流行的逻辑,他能专注于艺术,那是因为有钱啊。
这么说没毛病,那时他名下三十万资产,而二百元就够一个在日留学生一年花费。
然而,富贵终如草上霜。
一九一一年,从日本回国第二年,李叔同正在天津执教。清政府将盐业改为“官盐”,李家投资于盐业的银号全数覆灭。
父辈攒下的万贯家财,除了河东的一处房产,几近荡然无存。
执掌家业的二哥濒临崩溃,李叔同却很淡然,除了他有艺术可供寄情,也因现实恰印证了他年少时就起的心念,“我们与生俱来的,除了赤裸着的身子,别无长物。”
英雄安在,荒冢萧萧。
你试看他青史功名,你试看他朱门锦乡,繁华如梦,满目蓬蒿!
此后,李叔同迎来了一种庄严、刻苦的人生。
赴杭州执教,两身云灰布长衫,黑哔叽马褂,高额、细眼,长型面孔,有了一种神圣悲悯的神韵。
李叔同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期间照
这与少年时的李文涛,日本时期的李岸相比,几乎脱胎换骨。
“他做一样,完成一样;他放下一样,便永不回顾。这种看得破、忍得过、放得下的断腕魄力,是别人所没有的。”
他在杭州执教期间,给学生的信中劝导说:“要和光同尘,既保留个性,又为世所容。”
这样一种做人的态度,后人总结为“以出世的心做入世的事”,入世时,每一分做得彻底,又不执着。如此,才能活在世间,却不属于它。
于每个时代而言,高尚的人格,比绚烂的艺术,比倾城的财富,都更缺乏。
39岁的李叔同,艺术已臻化境,却无法解决他心中人生究竟的问题。
“什么是人生究竟的知识?”雪子问他。
李叔同说:“开始,我学诗,学书,学金石,回头思量思量,不过是庙堂心理的反映而已。”
“之后,我再追求西洋喜剧、音乐、油画,可这能济哪一门的世,满足哪一点神圣的文艺心理?”
“人类与生俱来的哲学质地告诉我们,我们必须有智慧、有器识、有定境,才能创造更美好的世界。”
最后,他说:“我想通了,一切世间的艺术,如没有宗教的性质,都不成其为艺术。但宗教如没有艺术上的美境,也不成其为宗教。”
《一轮明月》中的李叔同与妻子
此后入空门,六艺俱废,让世间才华绝代的李叔同,成为永远的过去。旧友柳亚子称此举“不可理喻”,“使中国文艺蒙受不可估量的损失”。
世人眼里,他绝情至极,抛妻弃子。
那个让多少凡夫俗子动情的桥段,雪子最后一次见他,失控地责问:“法师,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弘一法师背身立于一叶渐远的小舟上,沉默无言。
俗世的温暖,妻贤子孝,只是第一层楼,艺术成就,在第二层楼,如丰子恺所说:“艺术的顶点,只有宗教。”
《一轮明月》剧照
披剃后,弘一法师于佛前立誓:“绝不做一个碌碌于岁月轮下碾得魂消魄散的啖饭僧。”
他再三告诫自己:“你不要忘掉前人的创痛,做历史的疮疤!时时刻刻,观照自身,如履薄冰!”
当时他面对的,是僧林的德行破产,佛门清净不再。知识阶层将佛门列入“三教九流”,平民百姓视佛法不过神狐鬼怪。
佛门之外,众生的现实一片黑暗,弘一跪于佛前,泪流满面,不能抑止。
“没有严持戒律的佛教行人,如谈到高深的定力与大智大慧,那便是一片谎言!佛言:‘佛灭度后,以戒为师。’是千古不移的真理。”
于是,弘一法师投身佛门中最冷僻艰难的律宗,因“律学到今天一千年来,由于枯寂艰硬,而成为绝学,无人深究力行;于是佛门的德行败坏,戒律成为一张白纸,令人悲叹!”
“如我不能誓愿深研律学,还待谁呢?”
从此后,持最严格的戒律,入经阁编修律学经籍,房门上一副“虽存若殁”,用以婉拒各方,避免做一个“应酬的僧人”。
他把自己的生活降到了最低处,矮小的关房里,一坏桌,一旧榻,一烂席,一破帐,日啖一餐,过午不食。
借苦行,让曾经浸染繁华的烙印消散,磨砺出坚韧的意志,培育一颗慈悲的道心。
多年后,许多故旧千里寻来,经年累积于腹的不解与质疑,待见到法师,尽烟消云散,反被那一种气宇简穆的气质震慑,切切生出敬畏来。
世人对佛法的误解,最大莫过于认为其消极遁世。
弘一法师说,“佛法积极到万分。佛说的空,是劝人止灭心中的贪欲,心中贪欲一除,杂念一净,心地自然一片清凉光明,济世悲怀自然就充溢心胸。”
一九三八年四月,厦门沦陷前,弘一法师在厦门,却不避烽火,一心殉教。日舰司令慕名寻访弘一大法师,见面后,诱他赴日享国师待遇。
法师淡淡回道:“出家人宠辱俱忘,敝国虽穷,爱之弥笃!尤不愿在板荡时离去,纵以身殉,在所不惜!”
自古,高僧大德,圣贤名士,存在的最大意义,除了自己得道,便是为渺渺世人立下一种可参照的人格境界。
为僧二十四年,他凭一己之力,点滴改变了佛门在世人心中的形象。对知识阶层,他的影响更为深远:在精神生活之上,经由他得以一窥庄严喜悦的灵魂生活;在世间名利之外,发现能将高尚的人格也作为追求的目标。
一己之影渐成明灯,照进世人心中的角角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