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岁的暑假前夕,无意中从同学手里传到一本《弘一法师传》,随手翻看,几句话闯入眼里:
15岁的李叔同,文才初露,写下这样的诗句:
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
那时虽和彼时的李叔同同龄,却常觉未来无限远,生老病死,更是遥不可及。看到十五岁的少年人写得这一句,竟一时呆住。
记得周遭尽是庆贺放假的喧闹声,我坐在窗边,余光瞥见喜欢的男孩坐在后面几排,也正独自翻书。
迎着窗外刺眼的阳光看去,心上出现了瞬间的抽离。
像是许多年后的我,正旁观当下的自己。笼罩在光雾中的青春、蠢动的情感,终会消散,即便未来如何,也再不会有此刻了。
14岁最寻常不过的一天,于我却意外地窥到了一点人生之外的东西。
那个暑假一开始,我去县城满是故纸味的新华书店,买下那里所有版本的李叔同传记,两个月沉迷其中。
在某种人生层面上,他如启蒙之师。
照着书中附赠的乐谱,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反复练习《送别》《大国民》,被那激越或清丽的歌词迷得颠三倒四……
年少时作文,喜欢用“洗尽铅华归于平淡”之类,造作地增添一些自以为是的厚重感。
而华丽词句所述的人生,也只在小说中读过。
是李叔同的一生,让我见识到一个真的曾存于世的鲜活案例。
十五岁咏出“人生犹似西山日”;三十九岁在艺术生涯绚烂至极时,入佛门,奉失传七百多年的南山律宗;二十四年持酷戒修行,成律宗十一世祖,与虚云、印光、太虚并称民国四大高僧。
民国四大高僧:虚云法师、印光法师、弘一法师、太虚法师
这样的一生,大开大合,又极富细节的悠扬婉转,真是迷死少年人。
弘一法师说:“人做得剔透玲珑了,便是艺术。那时你可以舍生取义,你可以视死如归,你可以视金钱如粪土,你可以视富贵如浮云,你可以视色相如敝履。”
何以做人能做得“剔透玲珑”?
丰子恺将人生分为三种境界:物质——精神——灵魂的三层楼。
“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在世间占大多数。”
“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就久居在里头。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
“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就爬上三层楼去。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
李叔同与刘质平、丰子恺合影
丰子恺总结其先师李叔同:有一种强烈的“人生欲”。
李叔同的做人,极其认真,不事圆融。做事,必身体力行,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得彻底。
李叔同从富家子弟到弘一法师,人生一场戏,两幕登台,僧俗二界皆淋漓演绎,世间稀有。
清末一八八〇年,李叔同出生于天津巨贾桐达李家。
其父李筱楼,与李鸿章、吴汝纶三人并称为晚清三大才子。后因看不惯官场黑幕,辞官经商,成一方巨富。
李筱楼信仰禅宗佛学,一生乐善好施,每年所获资财,小半用来设义塾,抚恤贫寒孤寡,被津人颂为“李善人”。
佛门讲因果不虚,弘一法师半世修为,终成一代高僧,如何都不能小看生在积善之家的因缘。
这样的出身,让李叔同享尽物质生活的丰裕。如今人人心中渴盼的财务自由,李叔同一出生便拥有了。
他也不枉这锦衣玉食的滋养,才华出众,十几岁便以书画扬名津门。
李叔同早期油画作品
后到上海,文才展露,“二十文章惊海内”,能诗能书能画,擅金石,通音律,且样样都不是泛泛之才,单拿出任一样都属翘楚。
李叔同在艺术上,是一个天才。
艺术初放异彩的同时,二十几岁,他的情感生活也是一生中最丰富的时期。自古才子多风流,李叔同也一样,家中有奉母命娶的原配妻,家外则流连于才艳双绝的名妓之间。
这一段奢靡生活,早前看到在许多传记中被一笔带过,像是李叔同完美人生的不完美处。可我觉得,这是他埋首浊世的必然,拥有时尽情享受,失去才可坦然。
如丰子恺所说:“我崇仰弘一大师,是因为他是十分像人的一个人。”
像人者,第一点,就是不伪善,对人对事至情至性,纵使荒唐,也要磊落。
二十六岁母亲病亡,加上国家积弱凋敝,心中哀伤无法散去,李叔同决心,与过去的浪荡生活诀别,东渡日本留学,谋一个可济世的将来。
而他做人的彻底,也由此开始,展现出来。
日本留学期间的李叔同
在东京上野一幢公寓楼里安住下来,李叔同决定做“日本人”。
睡榻榻米,吃生鱼片,穿两个大袖的和服,晨间沐浴,小盅喝茶,说话低眉顺目,有客来访,腰弯及地。
半年过去,公寓附近的人们,竟不知他是中国人。
在日本学西画的余隙,他爱上了钢琴,为了使手指更适于演奏,甚至去做了指模割开手术。戏剧上,他组织春柳社,演《茶花女》,引起轰动,成为中国话剧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