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读了《红楼梦》的,就算只看过《红楼梦》影视作品的,要说给《红楼梦》里的坏男人排排位,贾雨村大概率会拨得头筹。
不说他为了自己往上爬徇私枉法、对恩人之女见死不救的丑陋嘴脸。对助他重返官场,后又当上大司马高官,有再造之恩的贾家王家,他一样落井下石、恩将仇报。贾雨村已经不能用坏来概括了,他是一个没有底线的小人,一个危险的投机分子。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从开篇一直到最后,一路都在死人,从前期的贾敏、冯渊、贾瑞、秦可卿、金钏等人,到后期的晴雯、司棋、鸳鸯,再到迎春、黛玉、凤姐、宝钗……悲凉遍布华林,却不曾有一名代表着新生和希望的新生儿降世,王熙凤、尤二姐等都曾有过身孕,不过统统以流产告终。当然,这是在四大家族之内。小说的这一安排就是在呼应《红楼梦》整体创作背景基调——末世说。
既然如此,那么作者极力批判的人物当然更是不应该有希望的,应该灭亡的更彻底才对。 可令读者讶异的是,贾雨村这个大坏蛋,偏偏生个了孩子,而且是代表传承延续的儿子。曹雪芹让人人恨到牙痒痒的大坏蛋贾雨村生出了孩子,这个现象该怎么理解呢? 原文是这样写的:
却说娇杏这丫环……谁想她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
看,贾雨村有了儿子了,这不仅仅是娇杏的命远两济,贾雨村本是连进京路费都没着落的穷酸书生,因为得了甄家的银衣相赠,他才能进京赴考。后来得罪了上司,为官场不容被罢了官。贾雨村的运气真是不错,能进入林家做家庭教师,又攀上了贾府和王府。至此之后,贾雨村平步青云,从地方大员到有资格陛见的京官,再从政界到军界,当上大司马,贾雨村一路上有贵人相助,帮助了他的这些人之于贾雨村,就相当于贾雨村之于娇杏。贾雨村是真的有造化,必须承认,红楼众多人物里,贾雨村绝对是被命运垂青的幸运儿。
所以,贾雨村这个人物如此幸运当不是偶然,尤其是他还生出了儿子,对于贾雨村,曹雪芹绝不是想通过他写官场腐败这么简单。至少有两个层次,曹公想通过贾雨村来表达:
一、通过贾雨村的堕落,来抨击末世
曹雪芹对于贾雨村的堕落,是给出了原因的。贾雨村一出场,写他:生得腰圆背厚,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是封建社会伟岸大丈夫最标准的模样。而且贾雨村十年寒窗,不但是满腹文章,他也有一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心。这是一个标准的读书人应该有的抱负。
贾雨村是读书人里的佼佼者,果然一举入仕,成了国家治理队伍中的一员。对于贾雨村来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原文说他“才干优长,恃才侮上,官场中人对他皆侧目而视。”啥意思?贾雨村是个“以事理为要”的人,也可以说他是个很能干又实干的人。可是他没有根基背景,不听上司的指挥,如此不知轻重,他的上司看他不顺眼,找机会寻了他一个错儿,参了他一本,于是贾雨村就被罢了官了。
靠着林家和四大家族的力量,贾雨村重返官场之后,他成了有背景可靠山的人,可是他做人做事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门子给他递了一个眼色,他就心领神会知道这里面大有文章。这是贾雨村的蜕变,他是在吸取前面跌了跟头的教训,他根据环境需要在改变自己,也可以说,他“成熟”了。
读书人贾雨村知道要适应环境的需要,从而在官场如鱼得水。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有补天之才也有补天之志的贾宝玉,却因为对现实的失望,选择囿于内帷,坚决反对与官场的禄蠹们同流合污。
贾雨村、贾宝玉,代表了读书人的两种倾向。曹雪芹是在抨击贾雨村吗?或者,他是在揶揄贾宝玉吗?其实都不是,他就是在抨击那个腐朽的社会统治,无论读书人选择变或不变,无论你是贾雨村还是贾宝玉,殊途同归,结果都不可能有前途,最终都是悲剧。他在说这个社会不可救药了。
二、作者对于文化和读书人终究怀有深深的敬畏
《红楼梦》所说的末世,是统治者的末世,并不是人民的末世,更不是文化的末世,相反,人民的生命力恰恰是最强的,比如刘姥姥。读书人尽管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一个社会治理的基础和文明,是文化支撑起来的,《红楼梦》的结尾,让贾兰贾菌们成为了国家的栋梁,虽然也有问题,可曹雪芹仍然选择文化胜利。
曹雪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欣赏贾雨村的,比如他的学问,他对事物的剖析,看看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那一大番大仁大恶、应劫应运、正邪两赋之演说。甚至可以看作是曹雪芹的价值观和心声。曹公选择让贾雨村说出,本是就说明了问题。用今天时髦的话说,贾雨村一定程度上是个哲学家。
贾雨村是变了,变得越来越没有人性。他不同于贾宝玉,贾宝玉因为有家族的庇护,可以在大观园里当他的怡红公子。贾雨村不行,他是活在残酷现实中的人,他知道有些做法是行不通的,只是他没有坚持做自己,选择了变而已。贾雨村,是曹雪芹让读书人行进的另一条路线。让贾雨村能有儿子,某种程度上,是曹公对文化本身存有敬畏之心:文化本身,是生生不息的,是有力量的。
《红楼梦》是绝对的大悲剧,结局是食尽鸟投林,各寻各自门。但作者的确给出了两点希望:
一是以刘姥姥为代表的人民的力量,她一个古稀老人救出巧姐,而且还安排好了巧姐的人生,最底层的劳动者,最有生命力,也最有智慧。尽管这个老太太又丑又臭,不知受了多少的白眼和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