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占敏 | 未得到公认的“诗豪”

2020-11-03 22:38:41 作者: 陈占敏 |

刘禹锡与柳宗元一同参与王叔文改革,一起坐贬,柳宗元还曾经行大义要与刘禹锡调换贬地,刘禹锡与柳宗元唱和的诗却极少,远远无法与白居易相比。大概,柳宗元的凄苦难以与刘禹锡较为达观的性格唱和吧。刘禹锡与柳宗元相关的诗,有几首都是写在柳宗元逝后的,《重至衡阳伤柳仪曹》,是一首吊亡诗。刘禹锡在小引中写道:“元和乙未岁,与柳子厚临湘水为别,柳浮舟适柳州,余登陆赴连州。后五年,余从故道出桂岭,至前别处,而君没入南中,故赋诗以投吊。”不读诗,只读小引,便伤怀满纸,不胜今昔了。读过这首诗,再读柳宗元在世时刘禹锡写的《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时光仿佛倒流回去了,哀猿长啼,回雁目尽,愁肠无限,别意绵绵,刘禹锡不是那个与白居易酬唱的刘禹锡了,他少了闲适,多了哀愁。他的“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杨柳枝词九首》),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是没有来由的空话了。

像他的好朋友白居易会因歌女舞姬引发情怀一样,刘禹锡也写过《泰娘歌》这样的诗。“舞学惊鸿水榭春,歌传上客蘭堂暮。”“低鬟缓视抱明月,纤指破拨生胡风。”华赡浏亮的诗句,让人想起白居易的《琵琶引》,但总体看却不如白居易的那首名诗。虽然诗中也有“山城少人江水碧,断雁哀猿风雨久”,“如何将此千行泪,更洒湘江斑竹枝”的断肠哀怨,然而总不能与“座中泣下谁为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相比,是刘禹锡没有把自己的身世遭逢摆进去吗?其实,我们已经知道刘禹锡是长于把自身的感慨叹惋与兴亡盛衰之感联系起来的,他本是主观性极强的诗人。

太客观冷静的人大概是做不了诗人的。刘禹锡的《鹤叹二首》,“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显然是借鹤喻人,叹鹤亦即叹人了。《蜀先主庙》“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物是人非人感、兴亡盛衰之叹溢于言表,谁都不会把它们当作寻常的叙事写景之作来读的。《乌衣巷》与《石头城》是刘禹锡的七绝名篇,众多绝句选本都会选入,选家的眼光往往是很敏锐的。《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故国夜潮,空城旧月,无限沧桑,岂一个寂寞能够了得。

刘禹锡绝不是单色调的诗人,刘禹锡的丰富性远在同代诸多诗人之上。他没有柳宗元那么多散文名篇,也不像柳宗元那样参与过唐代古文运动,他的文学史地位自不如柳宗元高。但是单单论诗,不仅数量上他远远地超过了柳宗元,他的诗篇的色彩也较柳宗元远为斑斓多彩,蓊郁葱翠。只是他与白乐天、令狐相公等人唱和应酬的诗太多,影响了他的整体浓度和份量。在他长篇累牍的唱和之后,读到《哭庞京兆》中“今朝繐帐哭君处,前日见铺歌舞筵”这样的诗句,心头便会为之一颤,那种生死契阔、人情冷暖的抒发会深深把人打动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秋词二首》),也令人感发,刘禹锡昂扬乐观的一面如白鹤亮羽,陡然一振。

即便在唱和应答那种极易流于庸常俗套的诗中,刘禹锡也常常会有名篇佳句,为此类诗增色不少。“旧来词客多无位,金紫同游谁得知。”(《酬乐天见贴贺金紫之什》)就不是一般的吐露不平。“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乐天见示伤微之敦诗晦叔三君子皆有深分因成是诗以寄》)便有了生命流程的况味。“时来未觉权为崇,贵了方知退是荣。”(《和僕射牛相公寓言二首》)则是时世艰难的觉悟。“沈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此诗一出,即成警句,道出了世间万物的更替至理,坚定而又乐观,有理想的色彩在,气势雄壮,是大胸怀大手笔才能出来的诗句。刘禹锡当得起大诗人之称了,白居易称之为“诗豪”,不为过誉。

谪居偏远时,刘禹锡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遂步先贤遗踪,倚声作《竹枝辞》,武陵人悉歌之。刘禹锡的竹枝词可看作唐代的新民歌,也是极好的绝句。“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刘禹锡是有意改革,独创此格的。“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平易清新,却不流于直白浅露。当代新诗作者走向浅直和晦奥两端,当从刘禹锡的竹枝词中取得借鉴,看新诗到底该如何发展,才会走向成熟。新诗革命走过的道路,实在需要好好回顾一下,总结一下,不能只囿于圈子内的孤芳自赏了。

刘禹锡的《浪淘沙九首》,“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仍然是他作竹枝词的流韵余响,看似寻常得来,却正如淘金一般,是吹尽狂沙的结果。他倚吴声,作《三阁词四首》,“贵人三阁上,日晏未梳头。不应有恨事,娇甚却成愁。”描摹少妇情态,是细致入微的体察,委婉有致;大诗人写小诗,游刃有余,愈显出了几分从容优雅。“诗豪”令人想到了“诗仙”,把李白的一些此类小诗想起来了。刘禹锡的七言歌行、七言绝句确有李白之风。他的《九华山歌》、《平齐行二首》、《伤秦姝行》等诗也是豪气满纸的。“奇峰一见惊魂魄,意想洪罏始开辟”(《九华山歌》),“青门大道属东尘,共待葳蕤翠华举”(《平齐行二首》),不是有李白遗韵吗?只是刘禹锡未生于盛唐,盛唐的诗歌气象已经远去了。中晚唐的诗歌像这个朝代的政体国体一样,复兴很难了。刘禹锡生得晚了。他自叹不能与贺知章同代,是因为没有被贺知章像发现“诗仙”那样发现他吗?白居易称其为“诗豪”,终未得到普遍共认,在刘在白,都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