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占敏 | 未得到公认的“诗豪”

2020-11-03 22:38:41 作者: 陈占敏 |

未得到公认的“诗豪”

文 / 陈占敏

在《谒柱山会禅师》诗中,刘禹锡自述“我本山东人,平生多感慨”,他说的当是事实。他跟柳宗元等人参与“王叔文改革”,事败遭贬,他的感慨便更多了一些个人遭际的苍凉,不是那种不着痛痒的无病呻吟了。有一些为诗者自作多情,没有多少来由地咏物抒怀,物是寻常之物,怀也是一般心怀,诗自然也就连篇套话俗话,没有什么新意,纯粹是作诗自娱了。此类为诗者,自古至今都不乏其人。

刘禹锡作诗是真正有感而发的。他曾跟元稹等人在白居易那里,论南朝兴废,各赋金陵怀古诗抒怀。刘禹锡满斟一杯,饮罢诗成,这便是“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那首律诗了。白居易阅诗道:“四人探骊龙,子先获珠,所余鳞爪何用耶!”于是罢唱。

刘禹锡的感慨好多都是关乎盛衰兴废的。他的《马嵬行》,“路边扬贵人,坟高三四尺”,“军家诛戚族,天子捨妖姬”,抒写过去了不远的本朝历史,他的态度是鲜明的,并不讳言李唐皇家的荒唐败国。他不是那种没有灵魂的御用文人,前代皇帝的劣迹本已有目共睹,天下共诛之了,还要摇唇鼓舌,大献谀诗,大唱颂歌。他的《平蔡州三首》,“忽听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写宪宗朝李愬雪夜入蔡州平叛,看似颂扬,实寓贬责;天宝年间,不也是爆发了“安史之乱”吗?又哪里来得什么承平呢?如果刘禹锡真的是那种没心没肺的诗人,他就跟后世乱窜乱蹦大唱“高兴啊高兴今儿个真高兴”的无耻之流没有什么区别了,他怎么还会写出“千寻铁锁沉江底”那样的诗句呢?《踏歌词四首》中“为是襄王故宫地,至今犹至细腰多”的感慨也不会生发,《韩信庙》“遂令后代登坛者,每一寻思怕立功”的锥心之痛也不会有了。“兔死狗烹”诛杀功臣的皇帝历朝历代都有,可是,那些没有灵魂的“诗人”偏偏不看那样的史实,还要昧着良心一味称颂,还让人有何话说?

参与王叔文改革时,王叔文极为赞赏刘禹锡的才能,曾经称其“有宰相器”。王叔文改革失败,刘禹锡与柳宗元等人一起坐贬。刘禹锡“时久落魄,郁郁不自抑,其吐辞多讽托远,意感权臣,而憾不释”(《唐才子传》)。虽然如此,刘禹锡作诗,却不像柳宗元那般凄苦。他与白居易友善,与白居易唱和酬答的诗甚多。“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詠老见示》)这是老年诗人的互相慰勉,一出却成名句,具有了普遍性意义,是生命的不屈了。“燕子双飞故官道,春城三百七十桥。”(《乐天寄忆旧游因作报白君以答》)江南春色满眼,不得志的诗人有了一时的轻松,他把兴亡之慨失意情怀暂时放开了。“君酒何时熟 ,相携入醉乡。”(《闲坐忆乐天以诗问酒熟未》)命运多舛的诗人难得如此闲适,好友相聚,哪怕再触动起满腹心事,以酒浇愁也好。在唐代以至后代诗人中,像刘禹锡和白居易之间这样唱和之频的诗人并不多。《酬乐天闲卧见寄》,《酬乐天小亭寒夜有怀》,《秋中暑退赠乐天》,《酬乐天感秋凉见寄》,《秋晚新晴夜月如练有怀乐天》,《新秋对月寄乐天》,《酬乐天小台晚坐见忆》,《早秋雨后寄乐天》,《秋晚病中乐天以诗见问力疾奉酬》,《和乐天烧药不成命酒独醉》,《元日乐天见过因举酒为贺》……把刘禹锡与白居易酬唱的诗题一一列下来,也是长长的一串。诗人中,有这样的知己至交,在刘在白,都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而今罕有了。白居易确是刘禹锡的知音,他曾推崇刘禹锡为“诗豪”,说“刘君诗在处,有神物护持”(《唐才子传》)。

尽管有白居易这样的大诗人作知己好友,酬唱应答,刘禹锡仍然有知音难求之叹。“裴生久在风尘里,气劲言高少知己。”“人言策中说何事,掉头不答看飞鸿。”(《送裴处士应制举诗》)言裴又何尝不是自况。在诗的小引中,刘禹锡称晋人裴昌禹“性是古敢言,虽侯王不能卑下,故与世相参差”。气高敢言,不卑于侯王,总是难为世容的。你若是言有高论,关系到治世用世,“侯王”们更要掉头不顾而看飞鸿了。

刘禹锡“有宰相器”,而参与王叔文改革,他必定会有一些谠言直论,切中时弊,匡世有利吧,他不被用,也是必然的。他在《洛中寺北楼见贺监草书题诗》中崇敬前辈诗人贺知章,慨叹“偶因独见空惊月,恨不同时便服膺”,也是他知音难求之叹了。可是,即便他与贺知章同代,得到了贺的赞赏、推举又能怎么样呢?李白得到了贺知章“谪仙”的赞举,得到过供奉翰林的一时荣耀,到头来还不是照样恓惶悲凉?“势轧枝偏根已危,高情一见与扶持。”(《庙庭偃松诗》)刘禹锡希望能有高情之人,见危难而伸出援手,好心扶持,他也只能够借物喻人,吟咏一回罢了。他在此诗的序中说侍中后阁小松“不待年而偃”,虽有“烝相晋公为赋诗,美其犹龙蛇,然植于高檐乔木间,上嵌旁轧,盘蹙倾亚,似不得天和者。公以遂物性为意,乃加怜焉,命畚土以壮其趾,使无欹,索綯以牵其干,使不仆。舆漱之余以润之,顾盼之晖以照之,发于仁心,感召和气,无复夭阙,坐能敷舒。”这就把诗人的用意说得更明白更直接了,刘禹锡是以遂物性为宗旨的。遂物性,发仁心,古往今来,诗人智者多所呼唤,可惜伐性之斤斧比诗哲的呼唤来得更无情,更残酷,那似乎是不可抵御的。

有遂物性叹知音的情怀,刘禹锡的不平之气自然也是强烈的,他的一些诗句,绝不可简单地看作是发发牢骚。他的《元和十一年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是贬连州刺史,在道又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还后所作。诗句含涉讥忿,执政不悦,又贬播州。柳宗元以为播州僻远,非人所居,刘禹锡有高堂老母,愿以自己所贬柳州与刘禹锡调换;大臣们以至宰相裴度也为刘禹锡求情,刘禹锡才改为贬连州。距前诗十四年后,刘禹锡复为主客郎中,再游玄都观,观内“荡然无复一树,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这真是人非而物亦非了。刘禹锡赋诗《再游玄都观》记慨:“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权近闻者,更为鄙薄之。刘禹锡是万劫不复了。良知不泯的诗人,他是不会屈从于权要,专门献上谀诗颂词的。他纵然在诗中偶尔挟带了一己私愤,他触及的总是普遍性痼疾,朝向终极真理。玄都观里的桃树,记下的难道不是政要更替世情人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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