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谭盾:写《慈悲颂》前,星云大师对我说了一句话

2020-08-07 07:51:27 作者: 专访谭盾:写

谭盾:这些故事不只是佛教故事,也是教我们如何做人的故事,是爷爷奶奶对我们讲了一辈子的故事。如今我们长大了,故事也快被遗忘了。爷爷奶奶走了,但故事还是要讲下去。

比如第一幕《菩提树》,小王子用自己的血肉去拯救死去的小鸟,领悟了众生平等。“在这个世上,从细小的蚂蚁,到巨大的恐龙,生命都平等。”第二幕中,美丽的九色鹿看到有人落水,她明知自己一现身就可能会被人出卖行踪,但她还是救了那个人,最终因此被杀害,这个故事讲的就是“恩人永远不能背叛,朋友永远不要放弃”的道理。

(樊锦诗与谭盾在敦煌莫高窟)

他们发现中华文化竟是这样深远

上观新闻:既要讲述六个故事,还要把交响乐、合唱以及传统乐器融合在一起,在这部形式独特的作品中,您是如何抓住听众的?

谭盾:有很多人问过我,这部作品是交响乐吗?我说不是。是歌剧吗?我说也不是。我觉得它或许可以被称为“壁画剧”,或者说,它就是一部“慈悲颂”。

在写了5部歌剧和许多电影音乐以后,我对如何用音乐讲好故事有很多感悟。要抓住听众的心就是要用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用音色、旋律、节奏让他们“喘不过气”来。所以这部作品的节奏非常紧凑,而且很“穿越”,有时候一个和弦“砰”一下就穿越了200年。

在德国德累斯顿音乐节首演后,《德累斯顿日报》的评论很有意思:“《敦煌·慈悲颂》像是一部可以听的电影,音乐的故事如风暴般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

上观新闻:听说,《敦煌·慈悲颂》在德累斯顿首演的时候,您特意带了两套指挥服?

谭盾:是啊,因为心里很忐忑,怕西方观众难以理解,怕被他们扔鸡蛋和西红柿(笑)。结果演完之后,不仅第二套衣服没用上,观众的掌声还持续了整整15分钟。德国媒体评论说,他们听见了东方哲学的深远。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尼采,他们一直在出口文化,这部作品让他们真正“进口”了一次中国文化。他们发现中华文化竟是这样深远。他们告诉我,在这部作品中,他们听出了中国人的高贵与尊严。

上观新闻:看来他们不仅在音乐中看到了壁画,也感受到了文化的力量。

谭盾:我认为敦煌留给世界的不只是古老的壁画,还有信仰,对慈悲的信仰,对善良的信仰,对大自然的爱和对和平的向往。这样的信仰让中华民族长久以来在全世界的文化领域被人们所尊敬。我希望这部作品可以让世界各地的听众了解中国人从哪里来,心里信什么,未来做什么。我也把自己对生命的理想融入其中———永远有信心,永远有自己的梦想,永远有爱心,特别是对大自然的爱,对祖先的爱。

上观新闻:全世界许多知名乐团,比如慕尼黑爱乐、洛杉矶爱乐、墨尔本交响乐团等都曾演绎过《敦煌·慈悲颂》。外国音乐家是如何理解这部作品的?

上观新闻:这条寻觅之路走得并不轻松吧?

谭盾:这确实是一项艰巨的工作,但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作为一个中国艺术家生存的意义。因为我相信,无论两种文化相隔多么遥远,只要能找到一个可以沟通的哲学平台或者文化平台,所有的矛盾都有可能转化为和谐。

多年前,我写过一部交响音诗《女书》,这部作品就让我找到了一个有意思的平台。女书起源于湖南,千百年来通过母亲口传心授,教给女儿如何做女儿、如何做妻子、如何做母亲。我花了5年时间做女书的研究,在湖南江永走访了13位女书传人,她们大部分都在90岁左右。后来,我把《女书》写进了交响乐,这部作品被费城交响乐团等全世界知名交响乐团带到了世界的舞台。女书这一古老且与众不同的吟诵歌唱,之所以能够让众多中外音乐人都感兴趣,我觉得因为女性文化就是一个东西方可以沟通的平台,从而演化出了一种创新的力量。

上观新闻:在《敦煌·慈悲颂》中,您是否又一次找到了这样一种对话的平台?

谭盾:的确,我在欧洲、澳大利亚、美国的不同城市,与不同国家的音乐家合作的时候,发现台下的观众都会产生共鸣,无论他们来自哪里,讲何种语言,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都可以在音乐中产生深刻的认同。敦煌本身就是东西方文化在历史上交汇的见证,你能看到不同人对慈悲、对自然共同的信仰,这份信仰可以穿越时光,穿越地域,就像一把能够打通东西方的钥匙。

(谭盾与音乐家们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谢幕)

音乐是心灵的良药

上观新闻:《敦煌·慈悲颂》的创作,对您这两年的音乐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谭盾:今年2月新冠肺炎疫情初起时,我坐上了从纽约飞往布鲁塞尔的飞机,耳畔传来“嗡嗡嗡”的飞机引擎声,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了武汉的锣音,突然就想到了当时正在经历疫情考验的武汉,想到了那些逝去的生命。于是,我就想创作一部作品为疫情中的武汉祝福。

(谭盾与艺术家们在排练现场)

寻找打通东西方的钥匙

上观新闻:融合,是您音乐创作中的重要命题,您多年来一直在西方音乐的架构和语汇中融入东方的文化。在您看来,东西方音乐最大的不同在何处?

谭盾:西方音乐强调和声、节奏与和弦的结构,主要是通过物理的震动及声学结构来决定音乐的情绪。而东方音乐是基于自然的,它的韵律就像东方建筑的韵律一样,以河流为琴弦、以天地振动作为音阶。东方音乐其实是一种有机的音响思考,它与东方的艺术与文学一样,都是和大自然紧密结合在一起的。

如何把大自然还原成交响乐,还原成一艘“声音之船”,这里面其实有很多的技术问题。绘画也是如此,画家要营造东方的色彩与天人合一的境界,其实需要非常具体的创造和归纳。

上观新闻:艺术的成长离不开技术的支撑。

谭盾:是的。艺术家的创造离不开自己的根,离不开养育自己的文化,但同时也必须在技术上不断进步、不断创造,这两样东西都要有,并不是说我把自己的作品跟传统文化紧紧捆绑在一起,就一定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就拿《敦煌·慈悲颂》的创作过程来说,我获得的不只是精神上的感悟,也有很多技术上的感悟。把这6个故事像6个短小的歌剧一样串在一起,在结构上必须有一种创新,在美学与技巧上要引领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