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不久闭幕的“上海夏季音乐节”上,《敦煌·慈悲颂》收获了长达十分钟的掌声。
自2018年问世以来,这部作品曾在全世界许多舞台上演。很多听众说,他们从中听出了中国人的高贵与尊严。
在长达6年的创作过程中,那个曾经不断拓展人们音乐想象力的谭盾悄然改变。他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他想写出一部所有人的心灵都能参与的作品。
在接受接受解放日报·上观新闻专访时,谭盾说:“音乐就像一条无形的丝绸之路,能够连通人心。我希望这部作品可以让全世界听众了解中国人从哪里来,心里信什么,未来做什么。”
(《敦煌·慈悲颂》复原反弹琵琶)
我在内心看到了一个新的作曲家
上观新闻:您第一次去敦煌,走进莫高窟是什么感受?是什么促使您写《敦煌·慈悲颂》?
谭盾:8年前,我第一次去敦煌,在辽阔的沙漠中,我终于看见了让我仰慕已久的敦煌莫高窟。敦煌壁画中记载了4000多件乐器、3000多名乐伎,以及500多个古乐队。这些古老的壁画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仿佛从画中听到了美妙的声音,感受到了慈悲和爱。这让我有了一种灵魂的冲动,想把这些壁画用交响乐演奏出来,带去全世界。
我还了解到,石窟中有许多敦煌音乐手稿现在都散落在世界各地,被收藏在法国图书馆、大英图书馆和日本的佛教博物馆等地。我去了那些地方,追寻那些失散的敦煌古谱,并琢磨如何让它们和今天的交响乐团产生共鸣。于是我开始了创作。
上观新闻:在敦煌,您见到了时任敦煌研究院院长的樊锦诗,她给了您怎样的启发?
谭盾:樊院长在上海长大,在敦煌坚守了55年,是“敦煌的女儿”。第一次见面时,她对我说,你能不能把敦煌的壁画变成声音,用音乐来讲述敦煌的故事。壁画是带不走的,但如果把壁画变成音乐,就可以让更多的人听到它,让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感受中国的文化,获得生命的感悟。
第二次去敦煌时,我又见到了樊院长,她问我有想法了吗?我说,想法是有了,但壁画中的故事实在太多了,您能不能给我些建议,该怎么入手?她说,你先看看这些书吧,于是她从办公室拿出了《敦煌壁画故事全集》《中国敦煌壁画全集》《敦煌大字典》。那么多、那么厚的书,每一本上都有她的字迹,而且有很多都是绝版的书。我当时感动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我问她,您舍得吗?她笑着说:我这是在“投资”。
上观新闻:您后来是如何找到突破口的?
谭盾:我在上海和敦煌之间往返了很多次,越是深入敦煌壁画的世界,就越是无从下手。几年前,我带着费城交响乐团去我的家乡湖南演《女书》,恰好星云大师在湖南做演讲,我争取到一个向他提问的机会。我就问他,究竟如何才能把浩繁的敦煌壁画融进一部音乐作品里。
星云大师说,艺术家的创作当然要从自身的角度去构思,因为只有独立、有个性的作品,才能在艺术史上留下真正的痕迹。但你要写敦煌,就一定要从众生的角度、从人和人性的角度去写。这句话,一下子打开了我的思路。
上观新闻:怎么理解这句话?
谭盾:就是用老百姓喜欢的旋律和节奏,用老百姓熟悉的音乐故事来写。让他们的心灵可以参与,能产生共鸣。
上观新闻:而您过去的许多作品给人感觉是充满了实验性。
谭盾:我曾经确实做了大量实验性的工作,试图将色彩与音乐联系在一起,在很多作品中我关注的是有趣的形式。但现在我被敦煌壁画拉回来了,我的音乐被改变了,我开始更加关注精神内涵。敦煌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认识我的职业,我获得了对自然、对生命的全新视野。通过《敦煌·慈悲颂》的创作,我在自己的内心看到了一个新的作曲家。
上观新闻:所以,您最终从成百上千的敦煌壁画故事中选择的六个故事,都是大家熟悉的故事。
谭盾:这些故事不只是佛教故事,也是教我们如何做人的故事,是爷爷奶奶对我们讲了一辈子的故事。如今我们长大了,故事也快被遗忘了。爷爷奶奶走了,但故事还是要讲下去。
比如第一幕《菩提树》,小王子用自己的血肉去拯救死去的小鸟,领悟了众生平等。“在这个世上,从细小的蚂蚁,到巨大的恐龙,生命都平等。”第二幕中,美丽的九色鹿看到有人落水,她明知自己一现身就可能会被人出卖行踪,但她还是救了那个人,最终因此被杀害,这个故事讲的就是“恩人永远不能背叛,朋友永远不要放弃”的道理。
(樊锦诗与谭盾在敦煌莫高窟)
他们发现中华文化竟是这样深远
上观新闻:既要讲述六个故事,还要把交响乐、合唱以及传统乐器融合在一起,在这部形式独特的作品中,您是如何抓住听众的?
谭盾:有很多人问过我,这部作品是交响乐吗?我说不是。是歌剧吗?我说也不是。我觉得它或许可以被称为“壁画剧”,或者说,它就是一部“慈悲颂”。
在写了5部歌剧和许多电影音乐以后,我对如何用音乐讲好故事有很多感悟。要抓住听众的心就是要用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用音色、旋律、节奏让他们“喘不过气”来。所以这部作品的节奏非常紧凑,而且很“穿越”,有时候一个和弦“砰”一下就穿越了200年。
在德国德累斯顿音乐节首演后,《德累斯顿日报》的评论很有意思:“《敦煌·慈悲颂》像是一部可以听的电影,音乐的故事如风暴般震撼着每个人的心灵。”
上观新闻:听说,《敦煌·慈悲颂》在德累斯顿首演的时候,您特意带了两套指挥服?
谭盾:是啊,因为心里很忐忑,怕西方观众难以理解,怕被他们扔鸡蛋和西红柿(笑)。结果演完之后,不仅第二套衣服没用上,观众的掌声还持续了整整15分钟。德国媒体评论说,他们听见了东方哲学的深远。从黑格尔到马克思、尼采,他们一直在出口文化,这部作品让他们真正“进口”了一次中国文化。他们发现中华文化竟是这样深远。他们告诉我,在这部作品中,他们听出了中国人的高贵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