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志强迅速列了个材料清单和面点创意,请她丈夫用蔬菜和水果榨汁,鼓动她爱画画的儿子画面点造型和图案,袁小仙按图样和面做面点。“作品”出炉的一刹那,袁小仙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捂着嘴,像个收到礼物的孩子一样又惊又喜。
“原来面还可以做成这样啊!”大家闻声围了过来,小小的厨房瞬间沸腾了。
得知袁小仙做过裁缝,丛志强又鼓动她用旧衣服给村里的孩子们做玩具。第一个作品是用布做了个一米高的巨型“竹笋”。他们打算包上真的笋壳以让“竹笋”更逼真。天还没亮,葛国青就自告奋勇去山上挖竹笋。为了让笋壳保鲜,袁小仙居然将“竹笋”冰在冰柜里。
“做得真棒!”
袁小仙得意地笑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儿子画画,她做玩具,常常不觉做到深夜两点多钟。小小的家庭手工艺馆成了知名景点,来参观的游客近万人。她还学会了做披萨,农家乐生意越来越红火。
喜欢种盆栽的葛国青则做起了毛竹花插。在丛志强回北京的日子里,袁小仙几乎每天都会把丈夫的新作品发给他看。这些新作品,造型一次比一次有创意,制作难度一次比一次高。葛国青悄悄跟丛志强说,村里有的老人没有收入,等他练好了,教他们一起做,能卖点钱。
一年后的一个深夜,不善言辞的袁小仙在微信上跟丛志强说:你改变了我们家的命运。
想起袁小仙一家,坐在酒吧里的丛志强不由自主地微笑。一旁,暑假帮姐姐看酒吧、十六岁的小娜,抬起眼看了看他。丛志强问小娜,你将来是打算留在这儿还是出去?小娜说,我想出去看看。
丛志强又问,以后村里的年轻人会不会越来越少?
小娜说,不会,我姐姐他们会回来,我也会回来的,桂花林里有我画的小鹿。
三
他们四十年前的雕花婚床,床栏和内壁的十几幅彩画是孩子舅舅亲手画的。衣柜、米桶、针线盒、梳妆台,都是她的陪嫁,针线盒还是她娘当年的嫁妆。老油灯是她婆婆留下来的。
走进仙绒美术馆,一件件老物事里的旧时光涌上来,耳边恍惚响起鞭炮声。
每天起早贪黑种田打工的叶仙绒,最大的梦想是把新房子盖起来、装修好。丛志强发现了她家的三样宝贝,一是她丈夫的根雕和她的布艺,二是一件件老物事,三是她儿子、孙子和外甥的书法,便鼓励她开个家庭美术馆。
“这些东西可以吗?”
“太可以了。”
于是,叶仙绒和丈夫成了仙绒美术馆的正副馆长,与因土地纷争了几十年的邻里也尽释前嫌,一起建成了和美院。
在与村民的闲聊中,丛志强时刻搜嗅着深埋在泥土里的艺术气息。一个个家庭故事里,蕴藏着大量的资源——有形的物和空间,无形的技能和经验。做饭好吃、会缝衣服、喜欢挖笋等,都是一粒粒埋在泥土里的“珍珠”“种子”。丛志强把“珍珠”穿成项链,把“种子”变成大树,意义并不在于物,而是人的改变。
一个个普通农民,被人们由衷地称为“布玩具大师”“毛竹设计师”“石艺高人”……他们给基层干部上课,还登上了大学讲台,上了电视节目。脸上的羞涩尚未褪尽,却已写满自信自豪。一个个全新的他或她,由内而外发着光,引领着古老村庄从观念到行动上的正向改变。
人们问叶仙绒,这么多人来你家参观,你要陪着,还要贴茶水钱,图啥?
她说,不图啥。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来过我们村我们家,我高兴,特别高兴。
四
第一次遇见葛念七,是在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位老人背着竹簸箕在河滩上走走停停。他捡起一块块石头,先放到竹簸箕里,再背上岸,倒进三轮车,拉回村里。
丛志强问他怎么这么早,他说自己每天四点多钟就睡不着了,干脆起床去河滩捡石头。
后来,丛志强几乎每天都会遇见他。老人看见他,便会停下车,问候丛老师。
河滩的每一块石头,老人似乎都熟悉。丛志强团队和村民们实践用的所有石块,不管碗口大小的还是鸡蛋大小的,圆一点的还是长一点的,他都能从河滩捡回来。丛志强没来村里前,他捡石头,却不知道拿来做什么;丛志强来了村里,他的石头们全都派上了用场。
村里人发现,他的腰板直了,脸上的笑容多了。
村里人悄悄跟丛志强说,那条河,他每天都会去走,已经走过千千万万遍。四十多年前,他的妻子就是在这条河里被洪水冲走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天天沿河喊、沿河找。
还有一对夫妻,七十岁的葛太益和六十六岁的陈春梅,也让丛志强动容。
那天下暴雨,陈春梅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一把伞,急匆匆奔向桂花王院子的工地。葛太益正弯着腰在桂花树下垒花坛。他的衣服被雨水淋湿,紧贴在后背上。雨水顺着衣角、裤脚往下流。
“这么大的雨,你来干什么?”
“我就知道下雨你还不肯休息。”
“有树挡着不会淋到的。”
男人继续垒花坛。女人不再说话。雨一直下,他一直弯着腰垒着花坛,她一直给他撑着伞,整整一个半小时。
艺术的力量,来自古老村庄里的男女老少。这是丛志强之前没有想到的。
五
盛夏午后的葛家村礼堂,此刻,热闹了起来。十三位村民排成了一支队伍。袁小仙把自己最得意的八个布艺娃娃装进了行李箱,葛三军带了三棵小桂花树,葛德土带了三大袋贝壳……他们要去遥远的贵州定汪村布依寨里呆半个月,把葛家村的经验带进大山,再把刺绣、木工、酿酒等手艺带回来……
出征的人们都走了,午后的葛家村瞬间安静了下来。丛志强觉得又热又累。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夜里十二点后睡觉,是他在葛家村的常态。
路过礼堂旁的大树,丛志强想起第一次站在这里时,村里老人说的话——村子像船,银杏树是桅杆,桅杆断了,船走不动了。然而,短短一年零四个月,古老村庄的精气神已被艺术重新唤醒。这只船,又重新开动了。
而重竖桅杆的人,不是他,是村民自己。
走到“时光场域”时,丛志强不由自主地在那幅巨大的布艺画前停住了脚步。这是前不久来此取经结对的贵州定汪村村民和葛家村村民一起完成的作品。画的左下部分,是用花布拼贴的桂花树;右上部分,是刺绣的经典图案树鸟鱼;正中,一条粉红色的盘扣衣襟将它们紧紧扣在了一起。他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崇山峻岭间,响起了迎客的动人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