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的“杂”与“碎”

2020-08-04 14:26:32 作者: 邵燕祥的“杂

诗人、杂文家邵燕祥的子女8月3日讣告亲朋好友:“父亲前天上午没醒,睡中安然离世。之前读书写作散步如常。清清白白如他所愿,一切圆满。遵嘱后事已简办,待母亲百年后一起树葬回归自然。人散后,夜凉如水,欢声笑语从此在心中。”干脆利落的讣告,邵氏子女有乃父之风,这应看做一篇隽永的杂文。“不得好死”,是咒人之语。“求得好死”,是一种愿望。“安然离世”,是一种境界。

这则讣文映入眼帘时,正闲翻《周易》,脑海里就翻到了书中的话:“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我读邵燕祥的诗不多,报上杂文,只要见了,必读,还要剪下来(有时抄下来)。邵燕祥的杂文,那是真杂,目中一切,皆可为文,涉笔成趣。正可谓“五色错综,乃成华采。”比如,收到一份鉴定,把他叫“该同志”,他就发一通议论:“若问,在两三千常用字或四万多个汉字里,哪个字最引起你的反感?我不假思索地说:‘该’。”为什么呢?因为他想到了“该犯”。想到了街头贴的法院的判决布告。结尾呢,突然又说了回来:“准确地说,我只是厌烦‘该’字的一个用法,并不主张废除这个字。‘应该’之该,想回避也回避不了;‘活该’(合该)之该,想逃脱也逃脱不了”(《说“该”》)。有花写花,无花写叶,无叶写干,无干写枝,无枝写根,无根写土,写云写风写雨。念头很多,趁着念头热乎,就带着温度端出去了。我手头有他一本杂文集《无聊才写书》,真是一本打发无聊的杂书。物相杂,故曰文。写作秘诀也。

韩石山先生在《邵燕祥先生的身世、学历与文笔》中谈到:“邵的文字,极为精致。多读他的文,你才会知道,什么叫文学,什么叫优美。读汪曾祺多了,会发现汪是‘碎句’的能手,写碎的句子,又能将不长的句子碎化了,有时一字就是一句。在这上头,邵也会碎,但不像汪那样,稀碎,或碎个稀烂。汪的碎,有时让人惊异,难免会有刻意为之的嫌疑。邵的碎,碎的自然,碎的精妙。更绝的是,邵不光会碎,还会连,将本该断开的地方,连在一起,显出别样的气韵。”韩先生微有“扬邵抑汪”之嫌,我不全同意“邵的文字,极为精致。多读他的文,你才会知道,什么叫文学,什么叫优美。”这话说得太满,邵先生文笔确实很美,但是因为写得多,写得快,难免急就章,写得就粗疏了些。我这是吹毛求疵,韩先生,能原谅我吗?学生冒犯了。但韩先生点出邵处理“碎句”的功夫,点到根上了。我要补充的是,邵先生是用诗的笔法写杂文,因而就有了跳跃、有了飞白,有了奇象,有了缝隙。好多时文读起来沉闷,为何?因为没有气孔,密不透风。而邵先生则不然,他是疏密有致。“杂”而“碎”。刚柔相杂成文,文饰不尚华艳。所谓“白贲,无咎。”

文友舒晋瑜对邵燕祥有个访谈,其中谈到,1984年,在去呼玛途中的大兴安岭十八站时,邵燕祥以《开花》表达自己“拼一生的情思/开放这一次”的激情,写下“即使只开放一次/即使只开放一天/能够开花/也是幸福的/因为/是在这可爱的大地上/开花啊!”他说:“我更进一步认为,诗是诗人的生命之花,是用自己的心血、用精神、用生命浇灌的。”我也喜欢《开花》这首小诗。舒晋瑜的访谈很好,为研究邵燕祥留下了珍贵资料。

邵燕祥难得的是清醒,是带着自嘲的清醒。他说,人生好比住店,有人住高级宾馆,有人住鸡毛小店,其间人在旅途,也辗转迁徙,随行就市,谁也不能赖住不走,有的从总统套房移居铁窗,也有的从穷乡僻壤乔迁到星级酒店,常有的事,不必大惊小怪。从住店,又引申到萧乾说的人生就是搬家之说,一个人的经历,说穿了就是一个人的搬家史。进而感叹,“陌上花开,宜缓缓归矣”。(《 “太匆匆”》 )比如得到文友的诗集,有一句诗“树着丑化才已尽。”邵燕祥来了个戏改原诗:“不知才已尽,当街着丑花”,再改,“不知才已尽,当街卖丑花”,三改,“当街丑卖花”(《树着丑花》)。咂摸琢磨之趣,得无聊著书之味。

邵燕祥“杂”而“碎”,但自有其风骨。他几乎每年都要重看一遍《鲁迅全集》,尤其是1到6卷杂文部分。难怪他的杂文有鲁迅风呢。

(大众日报客户端记者 逄春阶 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