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自觉的历史——1913年初的维也纳

2020-08-25 16:31:22 作者: 不自觉的历史

斯柯别列夫告诉托洛茨基,这个人是他的高加索老乡,刚从克拉科夫过来,住在特罗扬诺夫斯基家,他的名字叫约瑟夫·朱加什维利。对,就是后来联共党史里的《真理报》创刊主编朱加什维利。

在朱加什维利动身来维也纳之前,他在《社会民主党人报》上发了一篇批评托洛茨基的文章,将批评对象形容为“爱吵爱嚷的徒有其表的大力士”。文章末尾,朱加什维利第一次署名“斯大林”。从此,朱加什维利成了斯大林。

这次没有对话的交流,是斯大林与托洛茨基第一次正式见面。此后十几年,两个同龄人将在党内联袂主演一场对手戏。1939年,托洛茨基被斯大林派来的刺客拉蒙·梅尔卡德用冰镐凿碎脑壳的前一年,托洛茨基在回忆录里第一次披露了他与斯大林在特罗扬诺夫斯基家的偶遇。他对斯大林当时留给他的不寒而栗的感觉印象深刻,格鲁吉亚人阴郁的外貌、敌意的眼神和如同荒原小木屋里发出的喉部声响,复刻在他的记忆里,至死方休。

托洛茨基并不知道,1913年的维也纳,其实不是两人的初次见面,至少不是斯大林初次见托洛茨基。

维也纳偶遇六年前,1907年5月,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第五次代表大会在伦敦举行。伦敦会议上,托洛茨基以广场英雄的姿态第一次宣讲了不断革命论。托洛茨基目空一切、舌战群儒的架势,被正席之外一位格鲁吉亚代表尽收眼底。他就是朱加什维利,那时还不叫斯大林。当托洛茨基将工人战斗队斥民粹派的恐怖主义时,格鲁吉亚人阴沉的麻脸上闪过了不易察觉的愤怒,他正是列宁心怡的队长。朱加什维利没有参与关于战斗队的讨论,代表布尔什维克出场的是列宁,但他默默地又牢牢地记住了托洛茨基,并在私人报告里定义了托洛茨基:华而不实。

托洛茨基也对斯大林下过定义:最杰出的庸才。

斯大林是托洛茨基完美的取反版本。上天赐予托洛茨基无穷才智和非凡魅力,以及付之一空的结局。斯大林则天资愚钝、乏味至极,独独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事后证明,斯大林才是那位凭借个人力量碾压一个时代的人,而力量的源泉是他鲜明的目标导向型人格。从鞋匠的儿子、第比利斯神学院的学生,到各民族的父亲、克里姆林宫的主子,一以贯之。

如果说1907年的朱加什维利在党内还是无足轻重的路人伊万,那么1913年的斯大林已经进入权力中心。其间六年,列宁同党内各路反对派斗争,亟需壮大自己的联盟。而斯大林是他的好学生、好助手,是作为公理的他所推导出的演算公式。

无论是否赞同,对列宁指令全天候无条件的执行,是庸才最杰出之处。

去维也纳之前,斯大林先去了克拉科夫,列宁在那儿召唤他。或者说,维也纳是去克拉科夫的附加题,因为去维也纳正是列宁在克拉科夫对他下的指令。

直到1910年2月,曼纳海姆的流浪汉之家收容了希特勒,他才结束了流浪生涯。曼纳海姆位于多瑙河畔,是维也纳第二大犹太人聚居区,希特勒在此一住就是三年零三个月。

尽管生活窘迫,希特勒对缪斯女神却并未死心。在流浪汉之家安顿下来后,他动了第三次报考美术学院的念头。他找到霍夫博物院切尔教授,请教授帮忙推荐他进入美术学院。教授看了他抱来的习作后说:从建筑学的角度讲,这是一堆精确的图纸,但作为画作我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希特勒不少作品,尤其是建筑画都很好看,但缺乏艺术性。就技法论,他更像是个工程师,而不是艺术家。多么痛的领悟。总有人说,元首是被政治耽误的画家,事实上他是一个被绘画耽误的建筑师,或者城市规划师。考建筑学院,是希特勒最初的梦想。这需要高中毕业文凭,但他没有。

被切尔教授打了闷棍的希特勒,趋于冷静。他干了两件务实的事情:其一、他开始卖画了,拳头产品还是建筑画,《明诺科特教堂》《维也纳歌剧院转角》《凯旋门》等等。这些画或印在明信片上,或直接通过画商雅各布·阿尔登伯格卖个好价钱;其二、解决了温饱,他开始对政治产生兴趣,流浪汉之家三楼的宿舍就是他演讲的舞台。他越多地谈论政治,就有越多的人来听他谈论。原来演讲才是老天赏他的饭。后来,他演讲的舞台超出了维也纳,也超出了奥匈帝国,所有德国的庸众都成了他的听众。

政治,也给了他一个跳出艺术看艺术的视角。维也纳美术学院,我为何屡试不中?考官们早就被克里姆特和席勒师徒所俘虏!色情的、香艳的、堕落的、颓废的现代主义,正在侵蚀艺术健康的肌体。古典主义无人喝彩,分离主义的画展却门庭若市。维也纳的艺术已经偏离了正轨,因为这座城市充满异族味道。德语沦陷在无处不在的捷克语、罗马尼亚语、马扎尔语、斯拉夫语和意第绪语中,日耳曼人竟成弱势民族。

这是过去五年维也纳生活对他相貌的定型,他称之为“最悲惨的时刻”,当然也是“最全面的学校”。

或许,斯大林曾与希特勒擦肩而过,或许根本没有。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证明前一种低概率事件。哪怕两位伟大的路人,在美泉宫公园真有过匆匆一瞥,也不会在他们被宏大叙事填满的记忆中留下丝毫痕迹。这是认知的第三类,他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斯大林和希特勒真正作为重量级对手开始彼此算计、相互琢磨,要待20年后希特勒上台。回到20年前,希特勒琢磨的事是:我未能考取美术学院,这对世界是个多么重大的损失。或许,命运注定我要干别的?

命运注定要让希特勒干点别的,所以,在他追求艺术的道路上设置了地狱难度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