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郎的诗文作品在生前未有机缘公开结集梓行,直至离世后的1983年,由香港广宇出版社,将其在香港《大公报·大公园》连载过的309首旧体诗及诗注,并加入未入集的50首,以专栏名“闲居集”为题,正式出版。
经查考,黄裳是参与此事的经手人之一,其晚年的回忆文章《磁力漫忆》中写道:我为诗人唐云旌编了他“文革”后发表的诗集《唱江南》,夏公曾表示愿意为之写序。今按,“唱江南”是“文革”前的姊妹专栏,此处的记忆发生了愆误。
港版《闲居集》未入集的50首诗,体裁多样,其中一部分不见于公开的报章,颇启人疑窦。吴承惠曾说,大郎写东西“从来是随写随弃”,也从来不见他有过从报上剪存的举动。那么这些诗作究竟如何存留于世的呢?不得不从头讲起。
1928年前后,大郎曾留一诗稿,收诗百首,有人持卷翻读品评,却说内中只有一首好诗,为五绝,句云:“整装欲返家,举手向颐按。癯影不自怜,恐被慈帷看。”此诗实为归家诗,作者当时任事于中国银行,每月必返归省母,又平时浪游无度,深怕母亲担忧,难免忧心忡忡。评者指出:情至乃成好句。而其余多为香奁体,故不入其法眼。两年后,大郎将诗册焚于炉火,自忖如此眼高手低,不如不存。至于那评诗者,乃是大郎的母舅。
到了1940年初,大郎因见相熟的舞人刘美英字迹娟秀,打算将前一年所作香奁体诗,选存十余首,倩其缮写。渐渐地选目略有增加,最终题曰:《定依阁诗选存三十五首》。至这年的3月21日,诗选誊写已毕,并亲自送达,大郎甚为其诚意所感。古人有红袖添香之雅,大郎此举则标新立异,不落寻常窠臼。有意思的是,此舞人即是三年后大郎续娶的刘惠明。
以上两事皆可证明,至少在早年间,大郎是有保留诗稿习惯的,而随着时移世易,这一习惯有所改变。
1947年10月,大郎打算“把三十岁至四十岁所做的诗,整理一次,到今年年底印一本《定依阁近体诗选》,我是向来没有存稿的,幸亏有几个朋友把我十年来的作品,都给剪存下来,方始可以打这里面来选取自己比较满意的东西,大概有一百多首”。这十年来的诗,多数为“投兰赠芍”之作,就诗论诗,不怎么宝贵,但也绝非糟粕。其中蕴含着新的格调、新的生命,可在老年时,温习一下当初“那一副豪情胜概,想来也足够聊以自娱”。不久,有人反对这一名称,索性就改为“唐诗三百首”,碰着某张姓女作家,她也以为这题目“来得浑成”,又建议选诗工作,应委之他人。遂预备请冯亦代翻一遍。原想放弃一部分打油诗,却为朋友们力劝留下,譬如张小姐说他为四十岁生日所作的八首打油诗,“有几首真是赚人眼泪之作”。此书封面,龚之方愿意着手设计,又想请桑弧写一篇序文,合众人之力,“完成这一纪念生平的物事”。(《高唐散记·纪念生平》)此书的跋文呢,则见诸张作家所赠《传奇增订本》封面的背页,其中写道:
读到的唐先生的诗文,如同元宵节,将花灯影里一瞥即逝的许多乱世人评头品足。于世故中能够有那样的天真;过眼繁华,却有那样深厚的意境,……我虽然懂得很少,看见了也知道尊敬与珍贵。您自己也许倒不呢!——有些稿子没留下真是可惜,因为在我看来已经是传统的一部分。
可叹万事俱备,此议终未成功。
其实诗作已然编定。1951年,大郎将“十年来所录存的一本诗稿把桑皮纸密密加封,放在抽斗内。在这个本子里,大概有一百首左右的诗吧,自然都是我当初所欢喜的”。然而到了第二年重加翻检,竟只发现一首尚有保留价值。是一首七律,写在敌伪时期,老婆赴北平跑单帮,大郎在上海苦苦思念。诗云:“灯光幻作朔云看,料有霜风起袖端。经夕夫妻成阻隔,十年士子陷荒寒。渐从殊地亲风俗,曾以何颜悦税官?细算行程明日到,归来所盼更平安。”大郎总结说,这首诗虽没有什么积极意义,但多少“反映了那时的民生疾苦和反动势力的恶虐”。可见当时的心境变化之大。(祝淳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