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笔下的“张山土皇帝”与史实印证
蔡予新（原创）
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中″己酉辛亥之间"章节中，有段文字叙述了清朝末年在兰北浦南山区发生的“造反”事件。书中是这样讲的：“我姑且从一九O九(清宣统元年己酉)说起，那年冬天，我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的家，独自寄居到相隔五华里的石埠头的大姑母家中去。那一个多月的寄居，就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那一场虚惊，虽是虚的，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上。说是张山土皇帝造反，那个穿戏台上龙袍登基的草寇，叫做杜以勇，他啸聚了百来人，有如《水浒》上陈达丶朱武据了少华山，要称孤道寡了，我后来了解，那是从台州来的烧柴客，有如宋时的方腊的，从刘源垄传来的消息，说是这位草王，要动兵入山，来割两个人的头，一个是白沙镇陈义泰的老板，又一个便是先父梦岐先生。有一天晚上，我们听到了从刘源垄那边传来的一片枪声，接着又看见半山一片火光。汪家老亲翁对我说:张山打仗了。到了笫二天，消息传来，张山攻破了，草王杜以勇也擒来了，再过几天，这位土皇帝就在白沙镇市墟上斩头示众，成千的人去看热闹，这阵造反的罡风就这么吹过去了，大概杜以勇斩了头的第三天，先父就叫人来把我接回去的，一路只听得往往来来的人在谈斩头的事，一直谈了几十年。”
曹聚仁（1900--1972）的幼年记忆中，这位“张山土皇帝”的大名叫杜以勇，台州人。他穿着戏台上的龙袍登基，占据刘源垄附近的张山，做了草头王。杜以勇大概也要学学梁山伯的英雄好汉，劫富济贫。可张山那旮旯，山矮地瘠，周围的富户自然寥寥无几。土皇帝只得矮子里面拔高个，通过筛选，瞄上二个“大户”，一个是白沙镇陈义泰老板，另一个是曹聚仁的老爸曹梦岐。他声称要割这两个人的头，吓得曹梦岐连忙把曹聚仁安置在石埠头避风头。根据曹聚仁的记述，不久，土皇帝杜以勇的龙袍还没穿暖和，便被官兵剿灭并砍下头颅，时间定格在一九O九年冬天。
兰溪悠久的历史长河里，在本县的地盘上“称王称帝”的人物凤毛麟角，稀若晨星。我掐着手指数下来，大约只找出一个，那就是南宋初年，嵩山上面曾有位和尚看破轮回，占山为王。至于他的王号是什么，无从考证。这位和尚在嵩山上称孤道寡，惹得南宋皇帝赵构发热昏，派出他的重臣张俊（1086--1154）带着皇家的卫队，大步流星（那时候杭州至兰溪水运不通畅）并气喘吁吁地赶到嵩山，割了那秃驴的光郎头，方才解恨，班师回朝。
嵩山王事，已越近千年，物换星移，史书上也仅记载几十字，语焉不详。张山土皇帝之事虽也过了百年，当地人们也早已淡忘，我企图在史籍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尽最大程度还原历史影像。果不其然，在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6月的《闽督浙抚会奏剿办马铃山匪徒出力各员弁择优保奖片》文献中，找到“张山土皇帝”的线索。这份资料如下记述：“金、严两府毗连之马铃山，绵亘百余里，界联兰溪、浦江、建德三县。山深林密，土著稀少，向为匪徒出没之所，掳赎强劫时有所闻。上年冬间，访闻该处匪首蒋六飞等聚集浦邑白沙陈、龙门、张山等地方，竖旗起事，并购运军火，图攻金华、兰溪、浦江三县城，谣言蜂起，民情惶惶。（官军）直捣贼巢，该匪见官军突至，拼死据敌，相持至七时之久。匪势不支，格毙匪目老周、小老颜二名，枪毙匪党十余名，夺获洋枪、大旗等件。（官军）在马铃山各处要口驻扎堵缉，获得匪目黄岩金水、胡焦金两名，搜出手枪两杆，讯明正法。进山掩捕，格毙匪党多名，生擒许富坤、章小妹两名。转战至天门地方，又毙匪二十余名，生擒张夏星、朱老大、周瑞长、周老五、周万聪等五名。匪首蒋六飞窜匿兰溪之溪里源垄。本年二月，该匪逃往金华忠村，为绅董周以德擒获。据供认：蒋六飞伪号大王，徐老二、老周、小老颜、黄岩金水、胡焦金均为元帅，分率羽党，在汤溪、兰溪、金华各县属抢劫多次。在龙门张山地方竖旗起事，抗拒官兵。”
这份文献是闽浙总督与浙江巡抚联名给光绪皇帝呈送的战场报告书，洋洋洒洒千余字，文字比较通晓直白，容易理解，我就不再全文转写为现代白话文了。据此即知，张山竖旗称王之事的确发生过，只不过时间、人物与曹聚仁童年记忆有差别。文献记录时间是1907年冬至1908年春，曹聚仁的记忆是1909年冬，相差近二年。称王称帝的人物姓名也不一样，文献记录是蒋六飞伪号大王，曹聚仁记忆张山土皇帝是杜以勇，台州人。不过，文献记录蒋六飞麾下有位元帅名叫黄岩金水，也是台州籍。
我可以肯定这份文献所折射的历史影像真实可据，那么，曹聚仁童年（当时他七、八岁）记忆是否客观如实呢？或许，张山风水好，容易出皇帝。那两年，几位草莽英雄的祖坟上面都嘶嘶冒出青烟。于是乎，蒋六飞、杜以勇之辈后脚赶前脚，争先恐后地爬到张山之上，然后过把皇帝瘾就死？或许，曹聚仁童年记忆有误，把时间搞错一、二年。土皇帝本来只有一个，而且名字也是他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一切皆有可能，只要用心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