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张而无节制的魏晋南北朝,才会出现“何不食肉糜”这种荒唐对话

2020-09-18 21:31:25 作者: 夸张而无节制

中国传统的朝代史架构中,朝代既有政权单位的意义,也有时间单位的意义。例如,汉代是一个连续的刘家政权,同时也指涉了横跨大约四百年的那段时间;明代是从明太祖一路传承到崇祯皇帝的朱家政权,同时也指涉了从西元一三六八年到一六四四年的这段时间。

这两种意义不完全一样,有时甚至会有冲突。“魏晋南北朝”的说法就显现了这样的冲突。“魏”是一个政权,“晋”是一个政权,“南北朝”却是好几个政权彼此重叠集合在一起的,毋宁指的是一个时代。

“南北朝”的概念,源自唐代李延寿所写的《南史》、《北史》。我们必须感谢李延寿,《南史》和《北史》最大的特色就在于南北并重,现实地承认了南北政治分裂的事实,这和后世的“正统史观”,即一定要建构一条单一的朝代更替线的做法很不一样。

南北朝时南北不仅分治,而且对立。北人习惯称南人为“岛夷”,南人则称北人为“索虏”,当然都不是什么好听的名词。线性的朝代史架构,很容易便取消了这种复杂的政治、文化并存和竞争的现象。

在历史事实中,夏、商、周是三个不同地域发展出来的文明,在时间上互有重叠,但后来纳入了朝代史架构中,夏、商、周就被改变为先后相续的概念,失去了空间分配的性质。以至于要等到两三千年后,才能借着考古发掘的成果,重建这段历史记忆。

在朝代史观强烈的线性时间观念下,南北朝明确的空间并列,成了极为特殊的例外。而让这段时期在理解上更加复杂的,是除了南北朝之外,还有“五胡十六国”。这是从北魏崔鸿的《十六国春秋》传留下来的说法。“国”和“朝”是有区别、对比的:“国”的概念延续自上古封建时代,那是复数并列的;而“朝”则是单数,是统辖全幅全境的概念。

南北朝则表示了连“朝”都不再是单数的,而是有南有北,而且除了这已经是复数的“朝”之外,还有许多分立、错落的“国”。其实“南北朝”再加上“十六国”,都还不足以完整显现当时政治上的混乱状况。例如,鲜卑拓跋氏建立的北魏,既是“国”,也是“朝”。这个政权曾经是北方先后林立的诸“国”之一,后来扩张、统一了北方,成为主要的“北朝”政权之一。

面对这样的历史情境,我们要有基本的认知,那就是简单的历史架构绝对无法帮助我们掌握这个时代的实际情况。不论用什么方式整理,都一定会出现无法方便分类的诸多例外。

对应于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的中国历史,中国的基本文化形态在这段时期也是个明显的例外。表现得最突出的就是——这是一个相对夸张而无节制的时代。

夸张无节制的风格,显现在人的行为上。值得被看见、值得被记录、值得被模仿的人。这样的人和之前、之后的时代都不一样,不是中正平和的人,而是在能力和性格上有所集中、偏倚的人。《世说新语》之所以成为一本空前绝后的奇书,正在于收录的都是这种偏材的示范。

这是中国历史上少数肯定人的非常个性、非常行为的时代。在此之前,春秋也曾是个看重独特人格的时代,不过在周文化的影响下,春秋时期毕竟还是讲究人的忠正和平教养,典型王官学教育下的理想人物,仍然是符合“礼”的规范的。

而在魏晋南北朝,普遍的典范不再居于核心地位。从实然面看,这个时代出了好多偏材,他们做了好多稀奇古怪、非比寻常的事;不过更重要的,从应然面看,这样的人做出这样的行为,被认为是值得记录、值得彰显的,这就使得这些人、这些行为取得了极高的能见度,而不是把他们赶到边缘,进而被忽略、被遗忘。

有意思的是,用来记录这些奇言怪行的文字,本身也呈现出同样的夸张无节制的风格。六朝文学远比之前的汉代文学来得华丽铺张,在修辞上明显出现了对于“语不惊人死不休”效果的追求。

行为上的夸张无节制,也就进一步和修辞上的夸张无节制彼此加强、互相缠绕。这个时代留下了许多夸张行为的记录,用传统中国价值观读来,会觉得很不习惯,而且很难判断其真假。然而不论行为本身是真是假,这种夸张、无节制的风格,却是这个时代再真实不过的历史个性。

说到统治者和社会脱节,直到今天我们立刻会想起晋惠帝的名言:“何不食肉糜?”百姓饿肚子没有饭吃,皇帝问的竟然是:“没饭吃?那干嘛不吃肉粥?吃肉粥不也可以吃饱吗?”这够荒唐、够夸张吧?

说到奢侈,很多人心中立即浮上的名字里,一定会有石崇吧?尤其是石崇和王恺斗富的一连串故事,千百年来一直是中国文化意识中非常重要的负面教材。事实上,很多六朝人物与六朝故事都是以荒唐、负面教材的形式在中国社会中流传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六朝整体的时代价值观和之前、之后的时代如此相异。六朝的历史记录中,有空前聪明的人、有极其廉洁的人、有最英勇的人等等,但更多的是最愚蠢的人、最邪恶的人、最浮夸的人、最放诞与疯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