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大概是每个书法学习者都绕不过去的人物。一则米芾是中国书法史上为数不多的专业书家之一,是当时画院的书画博士,亦即专业书画家;二则其行书技法丰富,八面出锋,个人风格突出,跟从者甚众,有评家甚至认为其技法的丰富性和难度超过了“二王”;三者书论影响深远,一部《海岳名言》,雄睨古今。且好非古人,就连“颜柳”都被骂为丑怪恶札之祖,遑论他人。
米芾自言学书集古字、宗羲献,遍学百家。但他究竟学过哪家哪派,众说纷纭。窃以为米芾在唐人孙过庭身上下过大功夫。
孙过庭,唐代草书家,吴郡富阳人(一作陈留人)。曾任右卫胄参军,率府录事参军,博雅好古,擅草书。师承“二王”,笔势坚劲,直逼羲献,有墨迹《书谱》传世。大诗人陈子昂在为他所做的 《魏率府孙录事文》中说“元常既殁,墨妙不传,君之遗翰,旷代同仙。”把孙过庭同三国时期的大书家楷书鼻祖钟繇相提并论,足见初唐人对他评价之高。以孙过庭在当时的书法影响和声誉,以及米芾对其他人的贬抑,我认为米芾对孙过庭书法的师承关系上有紧密联系。
一、米芾有学习孙过庭的可能和便利
米芾宗法羲献,必然要寻求范本。唐时晋朝名家名帖已入内府,一般人不易得见,加之以朝代更迭,文物汩失。东坡云:“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绝,加之唐末丧乱,人物凋落、磨灭。五代文采风流,扫地尽矣。”其时,唐人颜柳书迹也不易见到,更不要说“二王”真迹了。
淳化、大观年间,皇宋曾刻包括二王在内的名臣书迹,拓赐臣下。但并没有证据证明米芾学习了“淳化、大观”帖。如果说米芾要选择一名师者,首选应该是孙过庭。
孙过庭是初唐“二王”笔法的不二传人,米芾就说他的草书得二王法者,无出其右。米芾大骂前人,于唐人更甚,旭、素、颜、柳都不置眼角,唯独无文献记载其非语孙过庭,足见米芾是十足的“孙粉”,自然有弃颜柳而师孙过庭的可能性。
当时《书谱》真迹在米芾挚友薛绍彭手上,薛绍彭字道祖,长安人,书宗“二王”有令名,与米芾相颉颃,人称“米薛”。薛与米诗酒唱和,析书赏画,关系非同一般。米芾曾有两句诗写自己与薛绍彭的关系“米薛与薛米,兄弟与弟兄”;薛绍彭有一通手札《召饭帖》,其文如下:“元章召饭,吾人可同行否?偶得密云小龙团,当携往试之。晋帖不惜俱行,若欲得黄筌‘雀竹’,甚不敢吝,叵济不可使辞,绍彭又上。”此帖除告诉我们米薛赏书析画之外,还传递了一个世俗信息:蹭饭;薛绍彭还有一通手札,讲的是与米芾饭后鉴赏书画的事。足见米薛关系之铁,非一般友朋可比。米芾对“二王”的顶礼膜拜,会对作为“二王”传人的孙过庭传世名迹《书谱》视而不见吗?答案是否定的。
薛绍彭召饭帖
既然米芾要学习“二王”,又非议颜柳,又能在挚友薛绍彭处见到《书谱》真迹,那他学习《书谱》的可能性就是非常大的。然而,这只是从外因上得出米芾学习孙过庭的可能,尚不能完全确认米芾对孙过庭的师法。
二、米芾与孙过庭书迹分析比较
既然米芾有学习孙过庭的可能和需求,但他本人并没有说自己学习过孙过庭。古人对于前人的师法,一直都有一种隐晦的态度。如“二王”之于白云先生,钟繇之于韦诞与神人即是一例,米芾也不例外。从他的所述中,也没听其明说师法于谁,只言“壮岁未能立家,人谓集古字”,对自己的师承也是顾左右而言他。那我们就用比较学的方法,来探一探他的底蕴,从笔法走势、用笔技巧、结字章法、书写习惯特征诸方面探寻他与孙过庭的师承关系。
米芾有两通著名手札,《知府帖》《草书帖》,其中用笔习惯与孙过庭《书谱》是相吻合的。如《知府帖》中“一、便、如何”等字;《草书帖》中“辙、草、书”诸字,用笔习惯和孙过庭是一致的。这种和《书谱》书写习惯相同的证据在米芾的书帖中比比皆是。虽然一为草体,一为行书,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出其嬗递的痕迹。
再看米芾的用笔。其中“弹拨”“跳擢”之法,层出于作品。我们看孙过庭《书谱》“弹拨”“跳擢”这样使笔致活泼线条坚实的笔法是用笔的一贯特色。既然米芾的笔法和孙过庭的笔法一致,其学习的可能性很大。当然 “如有雷同,实属巧合”也不是不可能。
米芾传世名帖《苕溪诗》《吴江舟中诗》以及一大批手札,用笔精严谨致,线条内敛而劲挺,结构精巧如东家之子。人言米芾用笔“八面出锋,结字疏散”,实则不然。其线条捆得很紧,如拳之“咏春”,寸劲寸力,在细小的范围内作腾挪掷跃,如闻一多先生所言“带着镣铐跳舞”,与《书谱》的线质如出一辙。米芾在论书中说“得笔则虽细为髭发,亦圆”。由此可见其论用笔的关键在以圆为标准,我们观察米芾的字确实势得而画圆。再观《书谱》也为势足而画圆,与米字笔势线质并无二致。虽行草异体,而质格相合,这也是米芾学习过孙过庭的铁证之一。下图是米芾和孙过庭《书谱》比较图,可以看出二者线质的高度一致性。
米芾草书帖
米芾草书帖
孙过庭《书谱》
(米芾草书与孙过庭草书用笔习惯和线质比较)
众所周知,孙过庭《书谱》“折纸书”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刘熙载在《艺概》中评论其用笔为“破而愈完”,对其造就的烂漫的章法效果论为“纷而愈治”。米芾在《海岳名言》中云:“吾梦古衣冠人授以折纸书,书法自此差进,写与他人都不晓。”并言用此法作书一纸与蔡京,蔡京谓“法何太遽异耶!”惊叹不已;又出示于蔡襄,襄慨叹古法再现,顿还旧观,惊以为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