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唐诗鉴赏词典》最后一页,一个时代的繁华滥觞与落幕阑珊,如流星光华,划过今夕的夜空。然而举目四望,不见长安,只能于诗中追寻,那散落在彼岸的前世歌谣。
唐诗最美的风华,都在王维的诗里了。且看风去风留,再去寻那来由,王维之前,早唐时节,气韵初开,萌荣稚气,恰得清新。是时正值文体转变:骈文雕琢迂晦,颓唐败落,唐诗渐出,方兴未艾。骆宾王、陈子昂之诗,律诗格律未全,风韵尚涩,那是五四白话文运动时生疏懵懂的用语。
王维之后,先是盛唐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隐隐然开到荼蘼滋味,这时李白的七绝狂傲恣情浪漫,好似莎士比亚笔下澎湃纠结的人物情感,人在时代洪流中辗转起伏,这矛盾追问都是时代转变的先声吧。藩镇割据、安史之乱,好似抄检大观园后,各路暗流汹涌,终于澎湃而出,搅得繁华散落、气数渐亡,却也正是踏着“亢龙有悔”的天道经纬,不用“替古人担忧”,过度惋伤。
总之,盛唐它完结了。杜甫等亲历亲证者沉郁顿挫地伤时怀古是难免的了。韦庄之辈生于晚唐,无法怀想,乐得作些“春水碧于天”的浅见清新之语,大唐醇厚自然哀乐中道的气韵是悉数散尽了。而李煜早期绮靡浮艳之玉树后庭花,真真是回光返照自顾陶醉的可怖味道。
盛唐最美的光阴,都在王维的诗里了啊。他生于盛唐最好的那一段,河清海晏,繁弦急管。他的五言律诗如出水芙蓉,似梦里偶得。看他的诗,满心满眼的好处难以诉说。早年的他也年少豪情过,“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时局混乱沆瀣一气而他不愿同流,于是,归隐。他没有愤世嫉俗感伤身世,而是温柔敦厚,禅寂超脱。他写闲适,“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他写隐居,“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他写思乡,“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他写离别,“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他写独处,“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他写静静的秋天,“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他的心是平静的,尽管略带绝望,然而盛唐温和敦厚豁达的底子,却让他哀而不伤,而不是一味沉沦,或愤慨癫狂。骨子里有平安喜乐,遭际蕴着无奈堪伤,这才能酿出言浅意深、淡泊邈远的意象。
李白光焰万丈的激昂悲喜是盛唐精神之表,王维的不悲不喜的自然忘机即系盛唐情怀之里。一表一里,互为辉映,如此说来,“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用来形容王维,也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