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胡校长把半截卷旱烟狠狠地摔在脚下，又气哼哼地拤着腰站在那里，呼呼地喘着粗气，马文春一下子就楞住了。
马文春知道，胡校长是个好好先生，遇事总爱和稀泥，轻易不发脾气的。
在学生面前，胡校长当然是威严得很。走在校园里，迎面过来的学生停下脚步给他鞠躬敬礼，他也不看学生，好半天才缓过脸来，然后“唔”一声，继续往前走，弄得学生一见到他总是躲着走。
没有学生的时候，胡校长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他一边抽着卷旱烟，一边跟老师们称兄道弟，甚至把辈分比他小两茬的老师也喊作“兄弟”。
晚上值夜班，他躺在食堂那条大土炕上，黑着灯给老师们讲聊斋，讲神仙鬼怪的故事，还讲邻村寡妇的风流事，弄得老师们天快亮了也睡不着，在那条大土炕上翻来覆去地烙烙饼。
贾老师就经常烙烙饼。贾老师是个老民办，书教得很好，年年带毕业班。他教的学生，每年总有几个能考上县一中。走到村子里，不少家长小步溜在他身后，笑眯眯地追着他说话。
胡校长见了他，也总是笑眯眯地跟他说个没完没了，有时候还会卷一支老旱烟递过去，再划根火柴点着了。
值夜班是有补助的，在食堂那条大火炕上美美地睡一觉，就把钱挣下了。别的老师一个月值一次夜班，贾老师一个星期值一次。别人睡一觉，挣一回钱，贾老师睡四觉，挣四回钱。好多人就有意见了，就找胡校长闹。
胡校长不怕闹，白了他们一眼，说：“你们这些公办教师，一个月挣的钱，比贾老师半年的都多，就这三瓜两枣的夜班补助，你也要跟他争？”
啪地一拍桌子，又说：“你咋就不跟贾老师争一下教学成绩呢？你在教学上要是有他那一套，一年365天，我天天让你值夜班。”
贾老师教书有一套，可就是有点自由散漫。每次政治学习，政教处杨主任都要亲自去请他，他总有各种理由推脱。
杨主任便说：“你教学工作忙得很，那就自学吧。把报纸上的社论在学习笔记上抄一抄，就算参加政治学习了。”
半个学期过去了，别人的学习笔记都写了十多页了，可贾老师连一个字也不写。
杨主任便反映给胡校长，说按照县里规定，不参加政治学习，是要扣奖金的。
胡校长正坐在窗户下面，叼着一支卷旱烟，趴在桌子上埋头抄报纸上的社论。
他把脑袋从一团团白烟当中抬起来，眯着眼睛，也不跟杨主任说扣奖金的事情，却说：“他不注重政治，老是翘尾巴，迟早是要犯错误的。”
果不其然，这个总爱翘尾巴的老民办终于犯了个大错误。
一天上午，胡校长正坐在办公室读县里的红头文件，乡里的计生专干，还有联校秦校长推门进来。
胡校长见了秦校长，自然是热情得不得了，可一见了计生专干，便心里直打鼓。
别看这些人都是些小媳妇，却泼辣得很。哪个村妇肚子里要是有了“计划外”，便天天堵在门上做工作，谁要胆敢不听，她们决不轻饶。
胡校长做梦也没想到，这次“计划外”，竟然是贾老师老婆的肚子搞的。
胡校长气急了，跑到教师办公室，大声地骂贾老师。他说：“眼看就要转正了，你咋就不能憋几天！憋几天你就要死啊！”
他也不顾办公室里有年轻女教师，接着骂：“你小子这下是日捣美了，把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公办工资日捣没了。”
旁边的老师就劝胡校长消消气，又卷了根老旱烟递上去。胡校长一巴掌打飞了卷旱烟，又冲着贾老师高声骂：“狗日的你，就连那一个月百十来块钱的民办工资也让你日捣没了。”
这也不能怪胡校长跳着脚骂他，胡校长骂他，不仅仅是因为他超生，也是因为他“欺骗”了胡校长。
几个月前，贾老师跟胡校长请假，说老婆病了，要去县医院看一看。
胡校长一听，就有些着急，便问钱够不，不够的话借给他一些。
第二天，从县医院回来，贾老师又跟胡校长请假，说自己教学任务紧，没时间照顾老婆，要送老婆回娘家养病。又说学生的前程，比自家老婆的身体重要。
胡校长听了，感动得差点掉了泪。
现在，胡校长才知道，那天贾老师陪老婆去县医院，并不是去看病。再后来，好多细节也让胡校长知道了。
一天晚上，贾老师放学回家后，听老婆说：“我想吃黄杏。”
贾老师便说：“现在都秋天了，哪里还有黄杏买。那东西得现吃，存不住的。”
老婆就骂他憨，说：“不是我要吃，是孩子要吃。”
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接着又说：“已经快四个月了，还是个带把儿的。”
贾老师一听，眼睛就发亮了，问道：“你咋就肯定这回是个带把儿的？”
老婆就笑了，说道：“你真是教书教傻了。”
顿了顿，又说：“老人们不是常说，酸儿辣女嘛，我天天想吃酸的，肯定就是个带把儿的”。
贾老师做梦也想要个儿子，便找了个亲戚，偷偷用B超在老婆的肚子上超了一下。
超完之后，贾老师一边用卫生纸给老婆擦肚皮上蜡油，一边低声问：“二姑，咋的？”
二姑一句话也没说，摘下大口罩，冲着贾老师直笑。
这一笑，把贾老师的心笑得蹦蹦直跳。
贾老师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小学马上就要毕业了。他还跟校长说好，自己的闺女上了初中，他就不教毕业班了，从六年级开始，一直把自家闺女教到九年级，再教到县一中。
现在，贾老师老婆肚子里那个“带把儿的”，终于见了天日了，可贾老师却被罚了款，还要被开除出民办教师队伍。
再过一个月就要中考了，贾老师这一出事，学生家长就乱了心了。
好多家长就去找胡校长，说考完了再开除，孩子们的前程比什么都重要。
胡校长说：“你们跟我说没用，又不是我要开除他。”
家长们便去乡里，天天堵在计生办，就像那些计生专干天天上门堵她们的“计划外”肚子一样。
最后，胡校长又请示了乡里，再三说好话，终于把贾老师又请回来了。
此时，他的身份已经不同了，虽然大家都叫他贾老师，但他已是代课教师，而代课教师转正是没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