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然的描绘仅出现在第二和第四乐章。第一乐章显然不是一幅风景画,而是一种情绪的表达,这种情绪酝酿于对惬意乡村生活的期待向往之中。如果整部作品就是一次“追忆”,是呈现在记忆中的影像,那第一乐章就是走进那片“桃花源”的入口,“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在作品中心,在“溪畔景色”里,大自然是独立存在的,仅仅反映在善感人的情绪中。谐谑曲似的第三乐章在某种程度上是自然的相反一极,人在自然中汲取力量,自然带给人安宁和谐;人在舞蹈中忘记尘世的忧愁,这是全曲中第一次出现人的场景。但当大自然释放力量时,人将意识到自己的脆弱——舞蹈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打断。
第四乐章表现了大自然在“发怒”时,超越人类情感控制、可怕的破坏力。可以说这是全曲唯一可以找到声音描绘的乐章。仅仅是在最后乐章,贝多芬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这种关系要通过人对自然的敬畏、以及意识到自身的脆弱之后才能建立起来——这几乎构成了一个认知黑洞。暴风雨之后的感恩颂歌是对和解,以及快乐的庄严表达。
在《第五交响曲》中,善感、主观的心灵发出了不可征服、英雄般的力量,以及对于创造世界的崇高想象;在《“田园”交响曲》中,同是一个主观心灵,其想象力却淡下来,在沉思的氛围中遭遇到了另一股力量,这力量在“自然”的概念中被铭刻在心。《第五交响曲》是“天行健 自强不息”的齐格蒙德;《第六交响曲》(田园)是“地势坤 厚德载物”的齐格林德。一个舍生取义、慷慨赴死,一个延续生命,艰难活着。也所谓,“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F大调第八交响曲
首次出版于1817年,与相邻的《第七交响曲》相比,贝多芬称它是一部“小型”作品。称其“小型”仅仅是从乐曲长短而言,《第八交响曲》自身的艺术价值还是不容质疑。与其它几部交响曲创作周期动辄数年相比,贝多芬在写《第八交响曲》时可谓开启“莫扎特模式”——仅用了1812年的一个夏天,相当的高效率。通过手稿,我们能发现贝多芬是如何精心打磨雕琢这部作品的。比如第一乐章的尾声,在原基础上加入了34小节的扩展和丰富,(但在1814年2月27日维也纳Grosser Redoutensaal音乐厅举行的首演,并没有演奏这些补充部分)。
除了歌剧《莱奥诺拉》在定型的作品上进行补充之外,这种“临时加戏”的工作,贝多芬并不常做。像创作《第四交响曲》那样,徜徉的思绪,《第八交响曲》既完整保留自己鲜明独特的个性,又使他回到对古典交响曲原始结构的追求中,算是对海顿精神的传承。这次他终于不再按照“贝多芬模式”把第三乐章写成谐谑曲,而是回归到交响乐传统模式“小步舞曲”——要知道,早在《第一交响曲》时,贝多芬就是将“小步舞曲”加速为“活泼的、很快的快板”的。这一次,他真的展示了对传统交响曲式的“忠诚”,也展示了自己的匠心精神。
第一乐章(活泼而有力的快板)的开头没有采用任何刻意手法来引人入胜。这一次,贝多芬开门见山,立刻就向我们呈现乐章主体,极富动感,简洁明了。然后,贝多芬好像要追求一次破茧成蝶,自己主动打破这个主体,使乐曲充分展开并赋予丰富变化。透过这两个节奏建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心。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贝多芬采用了特别节奏和一连串韵律诗的手法。音乐在进行到标有三个强音记号(fff)的再现部,主题以新的形式呈现,从而达到最高潮。但实际上直到乐章尾声(同样标有fff记号)我们才能体会到乐曲到了既定收束处。尾声的最后12小节突然降至弱拍,在最后两小节又减至极弱……展现了诗一般的韵律。
在《第九交响曲》中,谐谑曲出人意料地被安排成第二乐章,使前两个乐章能平稳地过渡到缓慢的第三乐章末。人们很容易将第二乐章联想成是第一乐章的结局,一场精彩纷呈、高潮迭起的热烈狂欢在此渐行渐远。而中间那平静流淌的柔板,那些娓娓道来的变奏在不知不觉中走向终曲乐章。全曲平静的中心——第三乐章以变奏的形式表明了它与第四乐章的血缘关系,但第三、第四两个变奏曲乐章并不能视同一律:第三乐章柔板在展开的过程中,变奏带着主题逐渐回转、聚敛,音符指引我们步入深思和冥想;而第四乐章的变奏却走出欢乐颂,去开辟崭新世界。
贝多芬最初只为席勒的颂诗写了一段《欢乐颂》主题旋律,其后的变奏都是围绕这个主题旋律展开的。这是一串令人惊叹的音符,承载着超越音乐本身的高贵情感。其自身迸发出的力量再次彰显了那个古老的美学标签:“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主旋律合唱部分犹如虹桥般壮阔,音符在桥下无拘无束地流淌,清晰、易感,又平静。
在《欢乐颂》的主题旋律里,最伟大的艺术是通过最简单的方式表达的(可以从贝多芬多次修改的手稿中看出他为创作这段旋律付出了多少汗水)。这是一件纯粹的艺术杰作,无视一切等级贵贱——是人性的回归,是走向理想世界的信念。这样的音乐将生机与欢乐撒向人间,这就是席勒颂诗的原意!他将憧憬的幸福灌以躯体和生命,使其与人性紧紧相拥;贝多芬的旋律否定了人与人之间的嫌隙,声讨着世间的不公。他们携手号召人们追求自由,心怀尊严,使人类更加高尚,世界更加美好。
音乐的内涵与颂诗的意愿殊途同归。席勒的诗(以第一个主题为例)在旋律中以最简单的方式呈现,并与16小节主题旋律完美契合。主题旋律由四个部分构成,每四个小节都对应了两行诗句;凭借旋律后两部分重复,贝多芬将整个乐句扩充为24小节。重复部分与诗的第二主体“Deine Zauber…”(你的力量…)对应。同时贝多芬的旋律在尽可能反映原诗思想基础上,也表达出比“欢乐”这个词更深远的意义。乐曲首先呈现出的并不是铺天盖地的欢腾喜悦,而是轻柔、反思与平和。在第二个主题中更能看到语言与旋律的默契,它展示给我们的“欢乐”是能够聚集力量,战胜分裂的“欢乐”,是让所有人在它庇护下亲如一家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