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贾府上下和贾府以外,对贾宝玉的议论评价不绝于耳。这也许是因为他是贾家的富贵公子,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别人的关注;也许是他的说话太出格,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当时他还是个孩子);也许是他“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的性格太突出、太张扬,跟平时人们的看法太不一样。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在宝玉挨打后,傅试家派两个老婆子来看他。宝玉平常最讨厌勇男蠢妇,而被派来的这两个老婆子又是极无知识的。宝玉之所以叫她们进来,是因为看在傅秋芳的面子上。在她们看完宝玉后,回去路上议论宝玉的一席话,倒多少代表了那时一般人对宝玉的看法。
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谈论,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吧。’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哪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子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在这两个老婆子的对话里,包含了五层意思。一是利他意识。自己烫了手问别人烫了没,自己淋了雨叫别人去避雨,是明显地顾他人不顾自己。二是很多人误会他。家里许多人抱怨,说他呆气,正说明带偏见的人何其多。三是宝玉见了燕子、鱼跟它们说话,见了星星月亮长吁短叹,正说明他在精神上的孤独和多愁善感,以及对人与自然,人与宇宙关系的遐想与思考。四是连毛丫头的气都受得,说明宝玉有平等意识,并不因自己是主子而摆威势、拿架子。五是爱惜东西和糟蹋东西对宝玉而言是物要为人服务,而非人要为物服务。宝玉的这些思想理念,不但在当时的社会不为人理解,即便在现代社会亦显得新鲜,因为许多人仍然理不清人与物的关系中究竟哪个更重要。
傅试家的两个老婆子是贾府以外的人,她们去看望宝玉,一个见过两次面,一个只见过一次面。她们只从外表上评价宝玉,并说了宝玉一大堆坏话,这种情况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那个自小生活在贾府,后又跟了贾琏多年的兴儿评价起宝玉来也是亢奋得很,激动得很,得意的很。他评价宝玉的空而无当,不着边际,就很令人奇怪了。
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做些什么?”兴儿笑道:“三姨儿别问他,说起来,三姨儿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学里的师老爷严严的管着念书?偏他不爱念书,是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里头更糊涂。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又不习文,又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儿里闹。再者,也没个刚气儿。偶尔有一回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玩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
兴儿的话里也有五层意思。一是说宝玉没上过正经学。这也难怪,贾宝玉跟姐姐贾元春三四岁时就学会了几千字,兴儿怎么能知道?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的事他又怎么能知道?二是兴儿说话时动辄“我们家”,真的是你们家吗?那是贾府,是深似海的侯门,是别人的富贵家,不要自作多情了。三是说宝玉说的话做的事别人不懂不知道,这实属正常。一千个愚人也理解不了一个超智慧的人的想法做法。四是宝玉怕见人。这也不见得。宝玉是怕见官场上的人,怕见嘴里经常大谈经济仕途的人,怕见俗人。至于那些聪颖灵慧的女儿们,他不但不怕见,而且也爱见。这就是人性的大差别。五是见了奴才们并不拿架子,在这一点上,跟傅试家的嬷嬷们看法是一致的。他常常不理会奴才们,是因为见了他们无话可说,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可做。总而言之,宝玉在精神上是孤独的,在身体上也是孤独的。
所以,在知道了愚人是怎么肆无忌惮地评价聪明人的,你还会为别人对你的胡乱评价而烦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