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曼翁:学富贯古今 品高远俗尘

2020-08-31 09:20:29 作者: 沙曼翁:学富

大家都知道先生的汉简书法独具风采。而他自己说:“汉简其实很难写好。不懂篆书与隶书,或只懂其中一种的人都只能算外行,是写不了汉简的。以为把隶书小篆写得潦草一点就是汉简,那是无知的表现。因为汉代的隶分,都是从篆书中变化衍生出来的,其中的关系非常宻切。例如长沙马王堆出土的汉代帛书,处在篆书向隶转变过程中,既解散了篆书的结构,又尚未形成规范隶书,有不少新面目新東西产生。”

先生向我表示:“我对于刻印、写篆隶,自谓是比较认真对待的。有不明白的,总要查明白才下笔,不敢妄为,写出错別字总不大体面,也害了后人。但是古人对于文字学,由于当时看不到更多更精的资料,眼界方面有一定的局限,因此有时候也有错讹的,不能全信。”(1981年9月)

在学习继承古人书法传统方面,先生还常常谈到古人书法“妙造自然”的真谛。不论在用笔、结字、用墨以至章法诸方面,要避免矫揉造作,刻意狂怪。因为这是违背自然的。古代书法经典在用笔用墨上表现出来的轻重、刚柔、粗细、浓淡、燥润和章法上的大小、疏宻、虚实之变化,都是道法自然的结果,正因为它们是自然的,所以才是美的。无论个性怎样突出,自然的法则都不应违背。先生把古人书法中的具体技法上升到妙造自然的高度,这是对书法传统认知的进一步深化,并进入了更高的境界。诚如东坡所云:“天真烂漫是吾师”,此一句丹髄也。

先生有着中国传统文人质朴而率真的品性。无论对人对事,是非屈直,坦陈直言,从不含糊。在传统问题上尤为突出。先生在他所刻一枚“老复丁”边款中云:近人初学篆刻,每轻视古人,率意狂野,古意全失,艺术品之下乘者也。

1982年初,我在信中夹了自己写的隶书请教于先生,先生很快复信曰:“大函及临写隶书均拜悉。尊书功力不错,惟不能学近人,要学汉碑,可免一些习气,多得古人意趣。”然后笔锋一转,对时下社会不良倾向批评道:近之青年,往往不信服古人,喜自由发挥。当然,不能说古人全好,但初学总该崇拜师傅,等会了以后,才能“学会先生,背叛先生”。师傅毕竟是师傅,要尊重的。但背叛是可贵的,就是不易做到。短短数言,切中肯綮地点明了继承与出新的关系。几年前我带个人书法集去拜访先生,先生躺在病榻上,一边翻看一边反复地轻声说:“很好的,很古的。”一个“古”字,让我深深感受到传统的分量。

近代以来,每有书法篆刻名气很大者而作品不合传统,由于其名气大地位高,负面影响也大。对此,先生总是抱着求真的态度,直率地表明自己的见解。他说,对近人的作品要有区别地看,要看比较纯朴的作品,那种邪道、野道、有习气的作品,如赵石农一路千万不能看,看了要传染,要被同化,那就糟了。因为这些作品太俗气了,太不书卷气了。

本世纪初,先生在给我的手札中写道:“目前书法家也要来一个打假才是。大名家写的字简直丑不可读,怪事不以为怪,还在不断亮相,要干一番建树。”“试看我国南北方的两个X者,他们的分书,都属广告牌上的字,只是写字,不是艺术。”先生还批评李仲乾写郑道昭碑,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故意抖出来,这是造作,千万不可学。今人某某也写郑道昭碑,不是写,而是在做,做出大小不同方方整整的豆腐干,奴俗气十足,也不可学。先生这些话,言辞间饱含着坚守传统的深情,和对书法艺术健康发展的深切期待与厚望,可谓用心良苦。毕竟,我国书法艺术传统博大精深,要真正地继承并发扬它,是一个艰巨的系统工程,也是全民族的责任,须大家共同努力才行。先生的率真,或许有人听了会不舒服,但客观上起到了为青年学书者指点迷津保驾护航的作用,是有其积极意义的。

回到本题。先生对于江苏书法界的工作,也经常给予关注。他曾对我坦言:说到我伲江苏,人才是不少,展览也不断地在搞,但如何使我们的艺术水平一步一歩地向前发展,不断提高,倒是缺少具体办法。就是在老一辈身上,本身也还存在着不断学习、不断提高的任务,否则吃老本总是不行的。(1982年)后来又说,江苏人文荟萃,优势很多,但未好好发挥,被一些老的模式限制死了,很可惜的。(1985年)

沙老在书法界并不担任什么重要职务,又远离省城,却能如此热心并坦诚地发表自己对全省书法发展的见解,应当说是难能可贵的。近几年,江苏书法界的工作有较大起色,一批新生力量成长起来了。先生如泉下有知,会感到欣慰的。

学富贯古今,品高远俗尘,书界有鸿儒,姑苏一曼翁。在先生百年诞辰之际,我们一面品读先生堪为经典的书、画、印艺术作品,一面重温先生深厚的学问修养与崇高的人格精神,获得许多有益的启示。我们一定要继承先贤,不负厚望,甘于寂寞,淡于名利,不骄不躁,踏实进取,以发扬我国优秀书法传统的佳绩告慰先人,为推动我国书法艺术的繁荣发展做出应有的贡献!

谨以此文,祭拜先生在天之灵!

甲午(2014年)仲秋于南京

三是先生淸醒认识我国书法发展的隐忧。

上世纪80年代之初,我国书坛渐趋活跃,同时一些负面现象也开始露头,我在给先生信中曾有谈及。先生回信说:你对于书法的见解和对当前实际情况看法完全正确的。说句实话,我国真正够得上称为书家的,不多的,寥若星凤。绝大多数的作者有三种情况:其一,作品不成熟,或者很俗气,或者是毫无来历地在那里所谓创新,易言之,野道也;其二,所见不广,没有纵览我国历史上的大量古碑古拓本,没有看得多识得广,而是孤陋寡闻,坐井观天,因此就不可能懂得我国书体的源流和变化;其三,学习书法,不读书,胸无点墨,写来一团俗气,还要学篆隶,不读许氏说文,写来錯別字总有几个。在外行面前,这种人也是赫赫有名大书家,可是经不住内行一看,内行胸中有数的,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