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欧丽娟:从唐诗意象的嬗变中感受时代的变迁

2020-09-08 04:06:11 作者: 讲座|欧丽娟

杜甫就完全不同,他的闲适是阶段性的。杜甫为了要实践他兼善天下的理想,一直在长安奋斗,直到四十多岁时安史之乱爆发,他才彻底放弃出仕这条道路,走向一个独善其身的世界。杜甫经历了非常艰险、惊心动魄的逃难旅程,终于到了成都安顿下来,在老朋友严武的物质帮扶下,才真正可以去领略存在本身的小确幸。因此杜甫的闲适是阶段性的,四十几岁的时候,他才终于允许自己去享受一点点小小的存在的快乐,他以前根本就是在致君尧舜、忧国忧民,他并没有把时间留给自己。杜甫面对整个人生的大转向,再也没机会去致君尧舜了,因为整个的主客观条件都不允许了,所以他说“多病所需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人已经老了、又病了,像一艘破船,已经真的航行不了多远了。杜甫到了这个时候,只剩下“我”这个残破的、微小的生命,只能在日常生活里去品尝小小的平凡的幸福。过去那个致君尧舜的理想只能寄托在对年轻人的期许上,所以他说“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你们要早一点占据高位,用自己的生命实现经世济民的理想”。这是儒家所能够打造出来的最伟大的君子,杜甫无愧“诗圣”之名。在这个情况下,杜甫就允许自己去过自己的小确幸日子了,在多病的情况下,还能够有一点余裕,就欣赏一下春光、蝴蝶,领略一下生活中处处可以发现的小小的美好,这就是杜甫的闲适诗的特点。

其实杜甫比较符合中国传统文人的常态,陶渊明也是这样,当他离开了官场,归园田居以后,才是他大量创作的时候,才有了后来所谓的“田园诗”。这其实是制度结构影响文人生命的模式。因为对儒家来讲,年轻人就是要入世,兼善天下,只有到了老病退休的晚年才能独善其身。李白则是非常少见的,李白是在人间疲惫不堪就到名山的怀抱里休生养息,等他又恢复了力气,就又回到人间与平庸战斗,等到耗尽精神之后又再回到名山。所以李白一辈子就在这样两极化地摆荡。杜甫则是到了晚年的阶段,才享受属于自己的闲适,而其中永远有最温暖的陪伴,比如有妻儿、有老朋友,有“蓬门今始为君开”,也有“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都是这么美好的人伦温情,这也是带给他生命快乐的乐园。杜甫是一个儒家的信徒,他总是放不下人伦上面的种种牵绊,所以他的闲适周围都有这些人的影子,李白就不是这样,他非常讨厌凡夫俗子,所以在名山里通常就是他一个人,最多就是还有一些出世的人,比如和尚、道士、隐士,只有这些人才能够跟李白共享天机、享受心灵的平静。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的“桃花源”很不一样,李白的“桃花源”就在名山,是“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山中问答》)的与世隔绝。

中晚唐“桃花源”和神话世界的消解

“桃花源”从晋朝开始就成为乐园的代名词,但是由于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个性、向往,所以在用“桃花源”的时候内涵会非常不一样。陶渊明创造“桃花源”这个理想世界的时候,主要是对农村田园牧歌式生活的一种向往,可是在他死后的整个南朝直到初唐的一百年时间里,诗人们写到“桃花源”时却是指仙境或山林隐居。到了盛唐,“桃花源”的使用突然爆发式增长,形成了很明确的乐园世界的代表,包含孟浩然、王维、李白、杜甫,他们的诗里面都大量运用了“桃花源”的意象,每个人笔下的“桃花源”都带上了他自己的个性,也因此“桃花源”的具体样貌就彼此不同。比如王维的“桃花源”就是“桃源四面绝风尘”,意思就是在长安这个最繁华的天下中心,四周扰扰攘攘,是一个名利场,但是他依然无比自得,只要隔绝掉周围的风尘,他的心就在“桃花源”里。所以王维的“桃花源”几乎是无所不在,有一点“心远地自偏”的意味。杜甫的“桃花源”就比较像陶渊明,但是更强调物质性,就是要衣食温饱,那里是一个膏壤沃土,衣食无忧。李白的“桃花源”一定要脱离平庸的人群,要远离人间的烦扰。

中晚唐的诗人们却要将“乐园解构”,即完全把它消解掉。他们面对“桃花源”的第一种方式,就是视而不见,没有乐园,也没有“桃花源”。白居易非常喜欢陶渊明,甚至刻意模仿陶渊明创造了“效陶体”,但是在他的三千八百多首诗里没有一个地方提到“桃花源”。李商隐、杜牧也没有提到“桃花源”,或者如蜻蜓点水一般,没有什么很具体或者很强烈的寄托。另外一种解构“桃花源”的方式就是整个“桃花源”被人情化、世俗化。比如把“桃花源”写成妓院,文人说我来到这里看到很多美丽、钗金戴翠的“女仙”,“女仙”在唐代就是指妓女的意思。甚至“桃花源”在韩愈的诗里面,也变成了一个有日夜时光流转的地方,而陶渊明的“桃花源”根本就是一个永恒的宁静,里面虽然有昼夜循环,可是没有时间流逝,所以才会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时间是停顿的。可是到了中、晚唐的诗里面,“桃花源”又启动了时间的流逝,所以人们又要遭受生老病死、朝代兴亡的沧桑的折磨,那怎么能够叫“乐园”呢?

到了中晚唐,“桃花源”已经发生了质变,而且不只“桃花源”,过去人类历史上所形成的一些乐园想象也在这个时候被消解,比如说仙境,瑶池、昆仑、海外仙岛、蓬莱岛等;还有本来仙境中非常美好的岁月,凤凰、龙这些长寿祥瑞的动物,也都同时遭到了完全不同的解构。神话的乐园属性到了中、晚唐基本上完全消失了,简直变成了一个永恒的炼狱。仙境本来就是不死的,可是如果在不死的条件下加上我们现实中所承受的生老病死、还有各种痛苦折磨和背叛的悲哀,永远无法消失,那么这种痛苦就变成了天长地久。中、晚唐的神话已经完全变成一个非常破碎、黑暗、沦落,甚至是腐烂的世界。

李商隐的神话就完全背离了我们对于神话的信仰。先民之所以会创造出神话就是要来弥补人间的缺憾,神话的世界给予我们非常好的圆满的解决方式,用长生、仙境免除遭受死亡的巨大痛苦。然而到了中、晚唐,嫦娥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太太,永远冻结在宇宙中,用一双老眼看待我们人生。李商隐会说嫦娥其实因为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所以她要忍受无止境的孤独。李商隐诗歌中的神话是一个冰冷的世界,是极度不均衡又极度压缩的:时间被压缩成了一个片断,而且不断地重复,可是它的空间却是无限的开展,所有的东西被压缩成非常渺小的存在,因此不由自主地要在无奈中无限飘荡。可是这样的存在又要时时刻刻面对永无止境、也无从解脱的存在的苦痛,这便是嫦娥的“碧海青天夜夜心”:找不到界限,也就找不到出路和方向,迷失在一个庞大的空间里。在这个空间里,那个无奈的人“夜夜心”,每一天都因为那颗心的搏动感受到无限的悔恨。可是因为神仙不死,所以她的悔恨也永远没有结束的那一天。这就是李商隐所创造出来的一个永恒的炼狱,连仙境本身都已经被纳入到现实的种种残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