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南/整理
【编者按】
近日,台湾大学欧丽娟教授做客北大博雅讲坛,以唐诗中的“乐园意识”为线索,对比探讨了不同时代背景下诗人们诗歌风格的细微差异,描绘了李白、杜甫、李贺、李商隐、王维笔下所呈现的多维世界,从中感受到了从盛唐到中、晚唐时代的变迁。以下讲座内容摘编自主办方提供的现场录音稿,经欧丽娟本人审定并授权发布。
欧丽娟教授在讲座现场
杜甫:心目中“乌托邦”式的乐园
追寻“乐园”其实是人类的一种心理,自古以来是一种永恒的渴望。平日里,当我们感受到像李清照所说的“载不动,许多愁”,就会在内心创造、幻设一个非常完美的世界,让心灵得到安顿与寄托。
唐诗中所呈现的理想世界有两种超越个人个性和时代差异的共性。一种是“乌托邦”式的,也就是儒家思想所构设的大同世界作为最完美的政治理想,以尧舜般的君王为核心,围绕着贤臣,以道德的原则进行运作,于是百姓就能够安居乐业。唐诗中表达这种理想追求的非常多,像李白、韩愈、白居易,几乎所有的人,当他们一旦涉及到国家、百姓、社会的时候,他们的理想世界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用杜甫的一句名言表述就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不只是唐代,甚至一直延续到宋代、清代,只要是生活在这个大传统下的文人们,当他们要为整个国家来规划和设定一种理想的运作状态的时候,大概这十个字就可以作为最根本的核心。
当然人不可能永远都只生活在集体的社会里,因为如此一来多少也会构成一些压力;所以,人有时还是希望独处,拥有自己的空间,这便是第二种比较个人的、静态的“乐园”形态,通常表现为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与万物的和谐共融。人与外物之间,可以超越物种的阻隔,能够彼此交流,彼此信任。唐诗中常常用到的“友麋鹿”、“鸥鸟忘机”体现的就是这种关系。当文人们渴望回归大自然,超越心机、浑然无我,跟整体的宇宙生命互相交流的时候,这些典故就经常会被使用。唐代的诗人在没有生态保护压力的情况下,发自内心地去跟周围的生命友好相处,然后看着它们欣欣然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喜悦。能够领略到这种喜悦的人,他也一定能够去发现和开创个人存在被周围环境所困扰时的一种自主力量。这就是唐诗超越个性,以及超越时代精神的一个普遍主题。
唐朝的历史,基本上被安史之乱一分为二。天宝十四年的人口数是整个唐代的巅峰,大约有五千万到八千万。但是经过不到十年,根据代宗即位一两年以后所做的人口普查,人口仅剩下1700万人左右,也就是说整个国家至少已经损失2/3的人口。这一时期唐诗的发展呈现出与初、盛唐完全不一样的新局面,其中很值得讨论的就是从杜甫晚年开始产生的对一种新的乐园主题的追求:开元、天宝盛世的追忆。杜甫是大唐由盛而衰的亲历者、局中人,他从一个乐园的居民,莫名其妙被放逐,去面对一个残破不堪的世界。可是杜甫很坚强地承担起这种追求,在国破家亡,自己又面临衰老、疾病的厄运之下,还是用他的残生,用累积了一辈子的学问和艺术能力继续努力去创作。在今天留下来的1450多首杜诗中,九成五以上都是安史之乱以后的作品。安史之乱后,杜甫从兼善天下转到独善其身。因为国家已经破碎了,再也没有让他兼善天下的渠道,只好展开他个人的求生之路,到四川成都去避难。杜甫在安史之乱以前写到政治的时候,批判、讽刺的比较多,包含大家熟悉的《丽人行》《兵车行》《前出塞》《后出塞》,这些都是在指责当时施政的不当,善尽他知识分子为民喉舌,来监督朝廷的本分。但是当安史之乱爆发以后,杜甫对于失落掉的开元、天宝居然是充满了歌颂和眷恋,觉得那真是一个空前的太平盛世。
对于中、晚唐一百四十年这么多的诗人而言,开元、天宝就是一个完美的“乌托邦”,从君到臣,再到社会、百姓,一切都是完美的运作。在诗人们笔下的开元、天宝简直就是《礼记·礼运·大同篇》的再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而在这个盛世里,杨贵妃是这个“乌托邦”不可或缺的关键因素。杜甫甚至认为,天宝年间的大唐能够在盛世的政治清明之外还带有一种旖旎、温柔、灿烂的浪漫特质,全是杨贵妃的贡献,所以杜甫没有批判杨贵妃,而是大加赞美,甚至用西王母的意象比喻她。在杜甫拉开序幕的中、晚唐诗歌中,开元、天宝盛世突然之间形成了一个持续不断的乐园主题,它是以一个“乌托邦”的样态呈现的,也就是一个大同世界的真实落实。于是对于中、晚唐人,即便没有亲身经历过,可是因为有记载,有耆老的口耳相传,他们对于开元、天宝盛世的那种渴望、羡慕、向往,成为了当时的诗歌主题。
李白和杜甫不一样的“闲适”
杜甫晚年到成都的浣花溪营建草堂,是他一生中最安闲、无忧无虑的日子,在那里他写下了“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杜甫《客至》)等天机盎然的诗句。然而,当我们描述杜诗在这段时间所呈现出的样貌和心境样态的时候,经常使用的形容词放在其他诗人如李白、白居易、苏东坡身上也是讲得通的,比如“宁静”“和谐”“物我交融”,充满了人情的温暖。尽管这些描写都有诗歌文本做依据,但是却泯灭了不同诗人的个性差异。欧丽娟认为,这些诗人每一位都是那么独特、深刻,不可能用同一样东西就抓住他们的共通性。
《唐诗的多维世界》
比如,李白的闲适状态跟杜甫的闲适状态是截然不同的。李白在闲适的时候是与世隔绝的,他在人间感受到的就是痛苦折磨,他觉得常人烦扰庸俗、邪恶无聊,不能忍受和这样的庸人在一起,所以他要能够得到心里的平静,就只要与世隔绝,而且不是任何与世隔绝的地方都可以,李白的“桃花源”都是在名山圣地,是与世隔绝、宏伟壮丽、永恒的代表。名山能够让李白得到心灵安顿,甚至给他心灵力量补给。只有在名山里,李白才能够真正的安静下来,默默地感受大自然所贯注给他的、在人间被耗损殆尽的精神。所以李白是在那里休生养息,等他恢复了以后,又会回到人间,李白一生就在人间和名山的摆荡辩证之中,终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