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欧丽娟:从唐诗意象的嬗变中感受时代的变迁

2020-09-08 04:06:11 作者: 讲座|欧丽娟

王维:超越感性的深情

王维在欧丽娟的心目中是古代诗人里面最深情的一位。深情有不同的层次和境界。杜甫的深情可以用“深厚”来解释,是一种厚重的人生体验。李白的深情是《长干行》里“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蕴含着一种纯度。李商隐的深情是缠绵悱恻的,带有一种女性化的特质,自恋以致于带有自虐的陷溺、不可自拔的深情,饱受着“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折磨。但是王维的“深”是深到不着痕迹,是深水静流、深不可测,以致于表面看上去波澜不惊。王维的“深”是一种把许多的喜怒哀乐,心灵的起伏动荡都已经化解掉的“深”,所以我们看不到,只有人生到了一种境界,对于人性和情感的体验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恍然大悟。他的“深”绝不逊色于李白和杜甫,但是更加了无痕迹。王维其实已经到达哲学家的境界了,他利用思想或者是人格的能量,把强烈的深厚、缠绵统统都加以转换提升,而因此变得更加深沉。

对于王维来讲,他敏锐地感受到笑与哭,以至于足以达到痛骂的强度了。但是不同于其他人,王维没有停留在感性上,他超越了人间烟火,对于所感受到的喜怒哀乐的层次给予深刻的洞察,到那时也便不再有情绪的激荡。因此从王维的诗歌中我们可以发现从感性到理性的升华,这是非常有趣的写作的形态。王维在年轻时候写《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其实就已经符合了自我提升的模式。虽然他在长安很孤独寂寞,而且饱受世态炎凉,但是他一字都不加以抱怨,他就写“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倍思亲”这种加倍的想念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情感,换作李白或许会用“白发三千丈”进行抒发,换作是李商隐就“蜡炬成灰泪始干”,尽管他们用各种不同的方式加以抒发,但依旧是停留在“倍思”的强烈感受中去发展。可是王维不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会让人觉得好像就很淡然的就没了。但是实际上这两句很巧妙,“遥知”就说明不只是前面的感受而已,他已经在思考了:我了解我家乡的兄弟们也一样在想念着我。因此这变成是一种更深刻的体悟,他不是在以自我为中心的情况下去表现情感的强度、深度或者是一种发挥,而是把自我“抽”出来,那个“情”就因此得到了转换而更加深沉。也就是“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顾夐《诉衷情》),当“我”能够离开自我本位,进入到对方,我了解到你原来是这样爱我,这个时候“相忆”其实才会是更深的。

王维的不愠不火中,有一份自主的力量。透过王维的诗可以知道自我的喜怒哀乐不过就是一些表面的东西而已,我们不必被喜怒哀乐所主宰,也不必认为喜怒哀乐是最重要的,因为这些只是很低层次的自我而已,还有更高的层次。唐诗是一个深不可测、无限宽广的世界,唐诗并不易懂,因此我们要深入地把握唐诗内在的世界,而不是仅仅从感性上产生共鸣而已。

责任编辑:臧继贤

校对:徐亦嘉

中、晚唐诗人周围的现实是这么残破,加上当时藩镇割据,已经是扰攘不安,风雨飘摇,但是他们连内心可以去把握的那个神话乐园也变得毫不值得羡慕和寄托。李商隐说“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紫色的鸾凤这种最高等级的仙禽也不想再飞舞了,因为它的翅膀上堆积了沉重的、冰冻的雪,沉重到它飞不起来,冻到它动弹不得。而且最有趣的是,雪来自于蓬山,就是蓬莱山。连仙境都会下雪,哪里还是四季如春,非常宜人的居所呢?所以从这两句诗我们也可以很清楚、综合地看到乐园是怎样被解构的。中、晚唐诗人真的是非常辛苦,因为“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长恨歌》这两句诗不只是他个体的呈现,恐怕反映出的也是中唐整个乐园的消解。

同样的日月,不同的心境

透过安史之乱的分水岭,初、盛唐诗和中、晚唐诗确实有很多不同,对于我们每天都在感受的日月嬗变的天文现象,唐代诗人也给出了不同的感受和反映。对古人来讲,日落而息,所以当太阳下山以后,天上的那个明月对他们来讲是再亲切不过的,所以有人甚至说中国文学里“月”根本就是最亲近,也可以说是最频繁的一个意象,这是西方文学里所没有的。可就是因为“日”和“月”对古人来讲是那么地熟悉,是他们每天都会见到的常态,所以自然而然他们也会把当时的心境流露到笔端,贯注到日、月的意象里,所以从中也可以看到时代的讯息。

初、盛唐的日月都是光明的、令人愉悦的,所以写到月亮的时候,就是清光朗月,然后感觉到一种夜晚的安闲,不再有白天扰攘事务的繁重,因为日落而息了,非常松散、自由,月光所带来的清凉跟夜风结合,是一种可以让人心灵洁净、安定下来的愉悦光辉。对于太阳,诗人会写到旭日东升,他会感觉到一天又是一个创世纪的开始,是一个全新的开端,太阳会贯注给你揭开新的人生序幕这样一种伟大的力量。落日给他们的感受也是得到一种归宿的温暖和喜悦,比如说李白说“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他觉得落日没有那种日正中天的炙热难耐,可是又有光辉与温暖,他说这就像是故人的情谊,我觉得这种描写恰好反映出了初、盛唐诗人很正面的心态。

《唐诗的乐园意识》

可是到了中、晚唐,诗人眼中的太阳和月亮就完全不一样了,最明显的一个案例是夕阳的意象大量激增,简直是俯拾即是;而且不只是数量上的巨大差异,它们所呈现的质性也非常不同。中、晚唐的日月基本都是负面的,比如对他们来讲,太阳会是寒日,冷冷的,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光辉。月亮更是如此,非常阴悚,甚至就是鬼界要开始起来活动的背景。这是从“诗鬼”李贺的诗开始的,后来晚唐有一些诗人也开始走向李贺所开启的这个道路,月光不但惨淡,就算很明亮,那种明亮也带给人很不祥的、不正常的感受,那种明亮已经颠倒了,变成了鬼界要举行各种幽冥活动的照明背景,看到月亮就想起了鬼魂,这是中、晚唐一种很奇特的意象的呈现。

同样是讲日薄西山,初、盛唐人写的都非常正面,落日温暖,而且带有一种神圣的稳定感,心态也是非常积极的,最有名的就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就是日落西山,然后“黄河入海流”讲的是时间的奔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虽然黑暗即将来临,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人定胜天:你可以靠人为的力量,更上一层楼来跟时间赛跑,阻止或者延缓太阳下山的速度。当然太阳终究会下山,可是却体现出了人的尊严和精神力量的伟大,你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超越,这就是初、盛唐人积极健动的心态。可是到了中、晚唐就不一样了,他们看到的夕阳是残缺的、悲哀的,象征着死亡,黄昏在李商隐那里就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对他来讲再美好又有什么用,光明即将陨落,很快便会消失,这是死亡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