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义的死亡具体化以后,有三个层次,第一个就是古往今来沧海桑田的无常;第二,朝代的兴亡;第三,个人生命的死亡。刘禹锡的诗就证明了这一点,“乌衣巷口夕阳斜”,夕阳快落山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无常。夕阳能够触动他们的就是这种广义的死亡,是无常、没有永恒的事物,所以当他们每天看到夕阳的时候,就是在遭受这种无常的折磨。中、晚唐诗歌中,夕阳也跟人生的道路跋涉结合在一起:路还那么漫长,可是夕阳快要下山了,我晚上要在哪里安歇?这与当时知识分子的茫然、徒劳无功,得不到安顿的心境是完全吻合的。刘长卿诗歌里满是秋风吹拂、夕阳余晖,他的心境都是无比萧瑟的。杜甫正是唐诗转变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秋风夕阳的结合,以及死亡美学、残缺美学都是杜甫晚年开创的。这归根结底是安史之乱大时代所造就的,所以厄运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同时可以成就一个人。
李白和李贺:不一样的超现实主义
欧丽娟研究李贺诗歌的“接受”史,即人们对他的正面和负面评价。通过晚唐以来,一直到北宋、南宋、元、明、清的后世评论的梳理,从中窥探时代转变的痕迹。李白和李贺其实存在一种人们接受上的“同步性”。在某个时代,如果李贺基本上是被肯定的,比如称赞他超现实,非常有想象力,打开了我们一般在儒家视野里禁忌的那个世界,那么同时期李白也同样是被赞美的,比如李白“白发三千丈”等超越现实的想象。同理可知,如果某一个时代,他们不喜欢李贺,觉得他阴悚,总是描写应该要避开的鬼魂,还有那个奇特、避之唯恐不及的世界,那么同时期他们也会觉得李白夸大其词,什么“白发三千丈”,“海水直下万里深”,是在乱说,不严谨、不负责任。
这种接受上的“同步性”揭示了二者之间的一个共通点:超现实,不在人间安顿。只不过因为生命力不同、时代不同,以致于这两位诗人安顿的方式不同。诞生于盛唐、非常健全有力的李白,当他不想在人间安顿的时候,他会前往光明的、永恒的仙境去追寻,所以在他的诗中有许多美丽的神仙,是一个清光朗朗的永恒、美好的世界。李贺也无法在人间安顿,但是他太脆弱了,因为他只有二十几岁,人生经验也不够,于是在这样的主客观条件之下,当他不堪忍受人间丑陋的时候,他选择了翻转到地底下的幽冥世界,与李白往天上的仙境去追寻大异其趣。所以李贺会变成“诗鬼”或者“鬼仙”,但其实只是方向上的不同,在超现实这一点上却是相通的,如此才在后世的接受史上呈现出了“同步性”。
李贺的诗还影响了宋词。因为他大量运用了乐府诗,他比李白的古体乐府诗更富有自由性、歌唱性和乐曲性,许多评注家注意到了这一点。词的长短的音乐调性,其实在李贺两百多首诗里面就已经出现,“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李贺《将进酒》),不怎么接近稳重的、均衡的、堂堂的诗歌,而比较接近音乐节奏感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