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潮流自岿然不动

2020-08-04 08:44:51 作者: 穿越潮流自岿

《夜谭续记》

马识途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樊迎春

百岁高龄的马识途先生仍然笔耕不辍,他念念不忘跟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总编辑韦君宜的一个约定:在《夜谭十记》之后继续创作“夜谭文学”。以百年人生的丰富经历为底色,他奋起余力,写成《夜谭续记》。

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夜谭十记》的续作,仍援原例:四川人以四川话讲四川故事。内容为四川十来个科员公余之暇,相聚蜗居,饮茶闲谈,摆龙门阵,以消永夜。仍以四川人特有之方言土语,幽默诙谐之谈风,闲话四川之俚俗民风及千奇百怪之逸闻趣事。

106岁的马识途表示,《夜谭续记》是自己的封笔之作。

《夜谭十记》因部分篇章被姜文改编成电影《让子弹飞》而广为人知。作为历经四十年艰难创作、几易其稿的《夜谭十记》的续篇,《夜谭续记》又走过了三十多年的世事沧桑,两次“夜谭”之间便是中华民族近百年的风雨如晦。然而,作为这百年历程的亲历者,马识途却大步后撤,返回到革命大叙事之外,信马由缰地编织了一个个带着玄幻色彩的民间传奇。这种后撤和返回既是作者本身的趣味使然,却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时代里一种既“落伍”又可贵的坚持。马识途在创作观念的自我建构中也回应了更为重要的问题:什么是“小说”,“小说”能表达什么,又该如何去写“小说”?

在《夜谭续记》的11个故事里,作为小说三大要素的情节、人物、环境每一次都尽职尽责地履行着各自的义务,结构出11个曲折动人,却也难免结构出11个按部就班。小说总在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固定格式中吸引读者,也多少因为重复的铺陈让人乏味。在“创新犹如一条疯狗,追得我们连撒尿的时间都没有”(黄子平语)的文坛,马识途依然兢兢业业地在自己的小天地中耕耘。“夜谭”接续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笔记小说遗产,风格上则更贴近《聊斋志异》的气质。马识途表示,只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聊以为茶余酒后,消磨闲暇之谈资,或亦有消痰化食、延年益寿之功效乎”,自己写的无非是“稗官小说、野老曝言”,因为“未足以匡时救世”,也担心读者“弃之若敝屣”。这虽是自谦之词,却也多少体现了作家本人对小说创作的认知和定位。然而,这恰恰也是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所定义的“小说家”:“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在这样的意义上,马识途对自己的“落伍”和“非主流”极有“自知之明”,甚至是刻意追求,但自谦之中自有与历史对话的坚硬内核:回到“小说”虽陈旧却最本初的内涵。

岁月变动不居,今天“中国故事”“中国气派”“民族自信”“文化自信”的潮流,也使得不少“马识途式”的写作重新引起重视。这与几十年前的“寻根文学”浪潮虽然有本质不同,却也至少有动机和形式层面的异曲同工。

当然,目前学界更多致力于探寻古典文学传统与当下文学创作形成的褶皱与裂隙,试图开拓更为丰富和有生机活力的文学场域。比如对“以上海为方法”的金宇澄的《繁花》的讨论,对以章法表达接通古今重拾“杂文学”范式的李敬泽的《咏而归》的褒扬等等。我们赞叹金宇澄的“上海在这里已不仅是文学、文化或意识形态的点缀,而深入小说肌理,再造了小说的叙事技术”(丛治辰语),我们欣喜于《咏而归》的“公开性的发言、私人性的寄寓、策略性的表达或游戏性的文字如何在一个以‘文章’为单位的有机体内部,相互碰撞并最终化合的过程”(路杨语)。我们也同时看到金宇澄以“小说本就不是‘大说’”对“只有对于长时段的历史有整体的自觉把握,无论这种把握站在何种立场,才有可能于总体的社会结构和演变中锚定现实”(刘大先语)的批评进行回应的孱弱,看到对“杂文学”的实践和致敬本身的“文人雅趣”的狭窄,与对创作者和读者双方知识储备的极高要求。潮流与观念的转变从来不是单纯的从此岸到彼岸,而总是携带着复杂的学理变化与观念纠缠,对《夜谭续记》的阅读和评价便也需要更为客观和多重的视角。

如果说《夜谭十记》是多元包容的上世纪80年代的角度之一种,《夜谭续记》则是当下复杂潮流的非自然产物,是作家“落伍”的坚持,却也是对方兴未艾的先锋文学趋向的无意契合。上半部《夜谭旧记》的6个故事是民国时代的“大老爷消亡史”,是带着些许玄幻传奇色彩的民间轶事集锦,饱含作者对“旧”的批判讽刺,对善恶清晰的价值伦理判断;下半部《夜谭新记》则是革命年代的荒诞与忠贞实录,是悲欢离合后顺应历史潮流的各有所归。不论“新”“旧”,马识途秉持的是善恶终有报的传统叙事原则,也在尽力向人人有交代的“大团圆”结局靠拢。除此以外,还有细腻自然的乡村野趣,诚挚动人的人间温情。即使是有着虚构玄幻色彩的传说与故事,也总带着平凡人的质朴愿望与单纯善良,比如向大树求子的妇女们的急切,反抗天庭不合理条款的少男少女的不甘。对历史与现实的针砭之中,是对人心与人性的同理与共情。于是,不管是对传统“小说”观念的回归,还是在思潮变动时代对传统写作遗产的重审,马识途都岿然不动,自成一家。

《夜谭续记》当然也有不足与遗憾,如《旧记》中几个故事走向的重复,《新记》中人物性格的单一枯燥,但整体而言较好地实现了传统乃至落伍的诲人观念与新鲜乃至先锋的文学表达的结合,这与其说是作家本人的功力所至,不如说是文学本身对教育意义与审美意义的融合与协调。在“夜谭”系列中,“职业革命家”马识途和“小说家”马识途并存,甚至作家马识途更贴近生活与生命本身,那些充满生趣的故事,那些关于乡野与城市的回忆,以及在摆龙门阵过程中体会到的惬意与美感,是更容易触摸和观察的原生质地。

作为封笔之作,对作家本人来说,是落伍还是先锋也早已不成为一个有效的命题,“夜谭”的“续记”本身正是文学质地的“返璞”,是穿越八十年时空隧道始终不变的笔下品格,这未尝不是跨越一个多世纪的生命本身的有力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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