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我已经是一名办了快十年案子的检察官了，每天沉浸在各种案件中，小到小偷小摸，大到杀人放火的案子都办了不少，阅案经验也积累了一些。
不过要说能判无期徒刑的网络犯罪案件，这些年我还是头一次遇见，总想看看这起案件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涉案嫌疑人是什么样的，他会不会就是传说中令人羡慕的网络高手？
看着不像犯罪嫌疑人
这是一起网络诈骗案，案情经过比较简单，A、B两家大型网络公司合作期间，B公司通过A公司智能系统出售电子会员卡，但是B公司发现，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公司账户上悄然“蒸发”了1000多万元。
在简单查看了案情之后，我对犯罪嫌疑人有了初步了解：小吴（化名），未满20岁，文化水平也不高，但是能从两家大型网络公司眼皮底下拿走1000多万，他是怎么做到的？
带着一些疑问我再次翻看了案卷，结果发现有证据证明小吴在案发时间段内用过A公司智能系统，此期间他的账户有巨额资金入账，并被大量用于打赏网络主播、游戏充值等用途；案发后还有大量涉案资金存在他账户上……总体来说定罪的证据还算充分，可我总还有些不踏实，心想尽快提讯吧，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坐在我对面接受讯问的小吴，白皙的脸庞中略带稚嫩，眼神中不时闪现着局促，言语间还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怯弱，瘦瘦小小的他仿佛像一个小孩儿……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的形象和我想象中相差很远。这样的人真能在网上犯罪，还拿走1000多万？
“你认罪吗？”
“认罪。”
他肯定地回答。之后他按照我的提问开始供述，认罪态度比想象中要好，但我对他说的情况总是将信将疑，因为我实在很难把两家大型公司、1000多万元涉案款、重大网络犯罪这些词和眼前这个年轻人联系在一起。于是我搬出证据，想听听他的辩解。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几乎什么也没给自己分辩，直言自己就是犯了罪。既然这样，我决定先在犯罪手段上找找突破口，看他到底有没有讲实话。
他是黑客吗
一般来说，有重大网络犯罪的地方就有高智商和高科技。可是从小吴以往的说法来看，他几乎就是坐在电脑前，动动鼠标敲敲键盘就完成了犯罪。能做到这些的，应该也就只有黑客！我讯问他的时候多次问到他有没有用过黑客手段，可他都否认，称自己是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系统漏洞，此后开始利用漏洞作案。这种犯罪始于巧合的说法，比之前那种不做辩解，直接承认有罪还值得怀疑。我甚至一度认为他是不是在替别人顶罪。
这次讯问结束后我们又做了不少查证工作，完善了证据链条，基本上消除了此前的种种疑问。原来他之所以能从A公司拿走巨款，是因为A公司智能系统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会发生辨识错误，误将其有权代付的B公司资金付给小吴。也就是说系统漏洞真的存在。这样看来，小吴或许真的不是黑客。
我合上案卷，心想这个案子真是刷新认知，原来即便是非常简单的手段，在互联网环境下也能表现出十足的破坏力。至此案子的事实总算查清了，可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我欺骗了谁
公安机关在抓获小吴后冻结了数百万元涉案款，相对于一些案件而言，本案的追赃挽损工作还算不错。但是经过细致梳理，我们发现第一次讯问时，小吴对涉案款流向等内容说得还是不够清楚，于是我们决定再次讯问。
二次讯问中我们结合证据情况，逐笔要求小吴说明大额资金去向，详细讯问了是否将赃款借给他人等内容。“我把钱借给过xx。”听他这么说我们都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可以有机会为被害单位挽回更多的损失，于是我们详细问清了借款人的身份信息、借款原因等情况，并且把线索交给了公安机关。在民警的大力配合下，果然又追回了几十万元赃款。
在这起案件中，其实我最想分享的还是自己被嫌疑人反问到一时语塞的经历。
当讯问快结束时，小吴忽然怯怯地问我：“他们说我是诈骗，我到底骗了谁？”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只要从公安机关的起诉意见书中提炼内容就可以回答，但是我觉得对小吴这样的犯罪嫌疑人来说，或许我解释得越清楚就越有利于教育转化，可他的这个问题我却一时没法准确回答。因为在本案中，没有任何一个自然人上当受骗，被骗的实际上是A公司智能系统，不过机器到底能不能被骗一直是有争议的……
有鉴于此我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在回到单位后查阅了更多的案例和理论文章。最后，我认为小吴的行为属于利用有故障机器窃取他人财物，他的行为是“偷”，不是“骗”。于是在向领导汇报后决定把案件定性从诈骗改成盗窃。对这样的回应，小吴在庭审中没有再提出异议，他接受了检察机关的意见。
单从办案结果来看，这个案子办得还算不错，改变了定性并且获得认可，还追回了大量赃款，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案子能够办到十全十美，这个案子也一样。
在办案过程，我一直试图让小吴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真诚悔过，但遗憾的是，他虽然承认自己犯了罪，接受司法机关对他的案件定性，甚至愿意为此接受刑罚，但却始终表示自己并不后悔。因为他认为自己从前经济条件不好，别人瞧不起他，但是自从他偷了钱之后，终于可以一掷千金了，这让他觉得非常满足。我终究没能让他幡然悔悟，这不得不说是本案的一大遗憾。
或许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在历经世事真正成熟起来以后，会改变他的想法，彼时或许已经太迟，但我终究希望他可以做到。如果他再问我他骗了谁，或许我会回答他，你欺骗了年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