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
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苏曼殊《过若松町有感》
古诗十九首有《涉江采芙蓉》,这篇创作于东汉后期的作品,有着浓浓的汉代风情。它并不是民歌,却起源于民间的采莲。在上古年月,岁月静好的日子里,采莲是生活劳作的一部分。有水泽的地方,青年男女在荷花边约会定情,夫妻经营农舍荷塘,四时花草是天然新鲜的装点。
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口的增殖必然会打破土地的分配,不是人人都能拥有土地,人人都有荷塘,万千的人口主动出外谋生学习工作,甚至被动离开家园,去服兵役徭役,人和人简单而长久的相守被打破,那故乡的采莲,变成了最珍贵的相守和美好,那不灭的思念,会通过眼前或心中的具像表达。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为谁,所思在远道。”这是通过一个留守女子或者朋友,独自采莲发出的感叹。对于亲密的爱人来讲,一起釆荷花的相守岁月已经过去,但每到荷花开时,仍旧忍不住的思念。那记忆承受太多的亲密,而显得眼前的空虚,当手里拿着荷花,想要送给你时,才发现,你已经不在眼前,你在迢遥的天涯路上。
那么对于童年或者少年时代的朋友,留守的人同样有这种惘然。最美的时光总是走得最快,每当荷花开放,我就忍不住思念你。或亲或谊。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如果上四句是一个女子的相思,那么这四句,这是天涯男子的回望。
我在迢遥的路上回望故乡,山长水远,长路漫漫,我们像莲花荷叶一样本是天然在一起,但现在思念未绝,身心两处,这忧伤只怕是要陪伴我他乡终老。
可以说涉江采芙蓉,不只是男女的离情恋歌,更是深沉的恋乡恋家,恋着这世上的纯洁欢美。
而那个手拿芙蓉的女子,哪怕身边没有荷塘,她也是许多人心里对家的眷恋,她的相思就是故乡的芬芳,她的爱就是理想的家园。她是心目中的妻子,爱人,游子心中的眷恋。
但是万事万物都是在变化的。对于更多没有妻子和恋人在家乡的漂泊者,感情会自发寄托在人身上。但是萍水相逢,就算是有深厚的感情,也无法有切实的承诺和稳定。人会寄望自己和对方的执着,但是在强大的现实压力下,这些执着并都能落在现实里。
1909年,26岁的苏曼殊,东渡扶桑。头年他患脑病,这应该是气血不良造成的精神异常。实际精神刺激的阴影一直都伴随他。作为日本下女生出的小男孩,在人口众多的苏家本身就是一个靶子,自从他六岁被带回中国,所遭受的歧视自然难以尽述,他自言十三岁因伤寒被关在柴房,险些死掉。他16岁就独自出家,但这次出家时间短暂,他不过是想找到一点温暖。但慈悲的是教义,不关于他切身的精神困惑和冷暖。
他几乎是在无人呵护的状态下,凭借天分成长。对待爱的天然渴望,和对世界的乏力下脚贯穿了一生。他有对爱和美的天然热情,但是他没有任何实力解决自身的问题,更何况别人或者情感的对象。
“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
虽然在中国和在日本都还有他的一些亲戚,但是这和他天然缺失的是两个概念。实际我看到他时常也得到过亲戚的资助,可以往来南洋,日本以及中国,但是在上世纪开端,只能靠写作投稿,以及在各处教授英文以糊口。他的生活不稳定可想而知。实际他多半无钱的时候就是饿着硬扛,而有钱的时候又不节制,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而他的健康状况也就一直恶化了。
”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釆芙蓉?“
这中间他也交往了歌女百助。天然的思慕和眷恋并不能落到实处。那个女子来了又走了。
涉江釆芙蓉,原本是最深情的夫妻的恋歌,但到了苏曼殊这个时代这个人,只能是一种意像,他连个思念他的人都没有了。
说起来也很悲哀。古诗十九首的涉江采芙蓉那还有相对现实的安定,至少,无论妻子和故乡,是曾经的存在和永恒不变的眷恋。这是中国诗词中最初的采芙蓉。
但苏曼殊在人间并无有故乡,日本下女所生的他,出生不久,母亲就不知所踪,而这样的孩子在日本无地位,所以苏曼殊应该是他那一代厌日最重的人之一,他在日本坚持日常交往不使用日语。在中国,他的父亲并没有多少爱给他,曼殊是他众多子女的一个,且并非真的爱情诞生。问题是这样一个父亲,苏曼殊没成年他就死了。
他自己最青春最深情的岁月所托无人。而一个女子的来或者去,也许并不代表她有最真挚的感情,比如同样生活下层,以歌舞娱人的百助或者静子,但是苏曼殊却写下了最沉痛的哀伤。
没有谁为我釆芙蓉,没有谁为我做永恒的思念。
这是中国古典诗词,近代最后的采芙蓉。
其实苏曼殊的感觉也是那个时代总体的感觉,兵荒马乱,贫穷饥馑,爱情也许有,但实在是无落脚地。只是放在他身上,分外悲凉。
他是自唐以来,绝句诗写得最好的诗人。但是他的生命如芙蓉花上的朝露与霞光,晶莹而苦多。
初衣胜雪,为你解读诗词中的爱和美!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