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蔡跋所记,“希孟”曾经是官立“画学”的生徒,继而又被召入“禁中文书库”,以他“十八岁”的年龄论,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人生履历。
那么,赵士衍是否曾入“画学”,日后又应召前往“禁中文书库”?可惜,除《画继》中的简略介绍,尚未发现他的完整传记,所以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也有同样的经历。但是,纵观北宋后期的历史状况,入学读书已经成为多数宗室成员谋求禄位的必由之路,而承值馆阁秘府无疑是偏宠有加的恩荣。
其一,是神宗于熙宁二年(1069)所颁裁减宗室恩数的诏书:“近制,皇族非袒免以下更不赐名授官,止令应举。”
宋朝宗室制度的独特之处,在于没有按照服纪亲疏界定宗室的范围,而宗室人数的迅速增长势必造成沉重的财政负担。最初几代宗室是皇帝近亲,他们虽无参定军国大事之实掌,但却享有不经选试而获封高位美爵的特权和优渥的生活待遇。作为熙宁变法的一项内容,神宗的诏书剥夺了太祖、太宗第五代及魏王第四代后裔赐名、授官的资格,同时又向他们开启了科举考试的大门。这是一项重要的改革,其意义在于改变了宋初宗室“不预科举”的现象,鼓励他们通过科考转变为普通的官僚。
此后,虽然无服宗子仍名列玉牒,具备“皇亲”身份,但要谋取一官半职,他们也必须像庶姓出身的士人那样,通过自己的努力寻求晋身之阶。
其二,是崇宁三年(1104)徽宗颁发的诏书:“天下取士,悉由学校升贡,其州郡发解及试礼部法并罢。”由此确定了从学校选拔官员的政策,几乎罢废科举近二十年,至宣和三年(1121)始全面恢复科举考试。
同年六月,准都省奏议,设立书学、画学,冠以“崇宁国子监”之名。关于徽宗特谕设立的画学,今日知之甚少。可以确定的是,书、画、医、算四学统属国子监管辖,是北宋后期国家高等教育与选官体系的组成部分。画学采纳了太学的“三舍法”,即分生徒为外舍、内舍、上舍三个等次,通过严格的选试程序逐级递升,最终授予上舍生以相应的官职。直至大观四年(1110)并入翰林图画局,画学始终是一个独立的教育机构。将画学与画院混为一谈固为谬见。
明白了献画的意图所在和最终结果,徽宗将画卷转赐蔡京也就不足为怪了。姑且不论其为政得失、德行人品,蔡京在徽宗朝可谓权倾一时,并且主导了多项重要改革。在严厉打击元祐党人的同时,他大力推行以“三舍法”为基本制度的学校教育,并在西、南两京建立“敦宗院”,有计划地将五服以外的宗室迁移往洛阳、商丘居住。大观三年(1109),徽宗下诏关闭“敦宗院”,随之蔡京为台谏弹劾而罢相。三年之后,蔡京复为宰辅,不久宗室外迁政策又得以继续实施。要之,蔡京的免官和复职与“敦宗院”的废立正相对应,而徽宗赐画恰恰就在蔡京重返政坛整满一年之际。
如此看来,徽宗的评语颇富深意。所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在特定的语境中应该有具体的含义。联系上文所述的史实,此语表面上是说:杰出人才的成就在于自身努力,言外之意当为:朕之族人亦同此理。这既是对蔡京振兴学校教育及推行宗室制度改革的肯定,同时也暗示此人可用,为其从弟“转一官”提供了充分的理由。一名低级武官的叙迁,不合特予颁发诏书,故以此画作为转官的凭据,交由蔡京着相关部门酌情办理。相应地,蔡京为图卷作跋,不仅说明献画之原委,而且引述皇帝口谕,也就有了“立此存照”的意思。
最后,还有献画和赐画的时间问题。蔡跋记为“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画继》则云“宣和初献十图特转一官”,在时间上稍有偏差,但前者为实录,后者为追记,故亦不难理解。此外,徽宗朝概称“宣和”,乃是前人行文习惯,宋荦明知图成于政和年间,仍称作者为“宣和供奉”,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6、身份变更猜想
在《画继》有关赵士衍的简略记述中,提到了一个名为“王瑾”的四川犍为人,其人其事,无可稽考。不过,王瑾既为士衍之甥,则士衍必有姊妹适犍为王氏。从宋人存世诗文可知,犍为王氏乃富甲一方的名门望族,尤以家藏万卷图书而享誉士林。这似乎给我们提供了某种暗示:假定梁清标、宋荦所谓“王希孟”或有所本,也许是因为王家传有其画,遂致杂录、稗史误记,铸成了“赵”冠“王”戴的千古悬案?
综上所述,既然无服宗子必须通过选试获取官职,而徽宗朝又实施了以学校升贡代替科举取士的政策,那么,对于有绘画天赋的赵士衍而言,进入统属朝廷选官体系的国子监画学修业不仅是入仕的可能途径,而且是一条谋取禄位的便捷之道,因为画学的考试科目和选拔标准毕竟要比太学略为宽简。
此外,蔡跋所谓“禁中文书库”也须加以考辨。有研究者认为此称所指为“金耀门文书库”,即北宋所设管理国家税赋档案的衙署,并由此推测“希孟”献画是为了摆脱誊录账目的冗杂事务,以求进入画院任职。但是,跋文既明言“禁中”,则此府库必在宫城之内,而不可能位于汴京外城西北隅的金耀门附近。仅从所处位置看,跋文所言绝非专管三司户口账簿的金耀门文书库,而应该是隶属秘书省的崇文院,亦即收存并整理集贤院、史馆、昭文馆及秘阁图籍的皇室图书馆。
需要说明的是,供职于崇文院的官员皆为名重文坛的一时之选,即便是秘书郎、正字之类低级职务亦非等闲之辈可以充任。一名画学出身的少年被召入三馆书库,很可能只是虚应一个并无职司的名头,为他观摩秘阁所藏法书名画提供方便。这一破格选荐的事例也从另一侧面反证了应召前往者必定是一位家系显耀的皇室宗亲。
5、献画与赐画
虽然画学被纳入选官的体系,但不比太学生通过殿试可赐进士及第的待遇,此类“杂学”出身者只能除授三班以下低级武职。按照《画继》的说法,赵士衍献画的意图是为了求官,亦即希冀皇帝推恩而擢升其职位。这就为前文提出的“希孟”何以屡屡向徽宗进呈画作提供了合理的答案。因为“嘉之”同样是一种含糊其词的说法,如果多次献画仅为领受最高权力者的一句口头表彰,未免与当事人的辛勤付出太不相称,所以“转一官”才是“嘉之”的具体措施,当然也是献画者渴望达到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