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定不能把思维局限在史湘云和薛宝钗都经常规劝宝玉的“经济文章,世家前途”这些,因为这些荣华富贵,都是短暂的,我们祖先传下来的生活经验和智慧,都在反复地告诫:富贵是短暂的,富不过三代。或如《孟子》里总结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 《红楼梦》中的贾家,从第一代的贾演开始,到第四代的宁国府的贾珍,荣国府的贾宝玉、贾琏,到了贾蓉和贾兰,刚好也是五代,气数已尽了。有智慧知晓天命的生命,他们关心的,绝不是蝇营狗苟的如何永保富贵,而是真正的让其生命返本归真,回归正道。有一句古话:一人得道,举家升天,犬吠天上,鸡鸣云中。如果贾宝玉勘破情关,得到正果,那么他的祖先都能得到福报的,这便是荣国公对于这个后代的期望吧。
那么警幻仙子对宝玉的度脱之路,是怎样的呢?她不是理论上的告诫,而是将男欢女爱这扇门对他敞开。
警幻是怎么定义世间情事的呢?世间多少轻薄浪子,说什么“好色不淫”,“情而不淫”,其实都是掩饰之语。好色是淫,知情更是淫,而男欢女爱,更是既悦其色,复恋其情。这些都是淫,然而,肌肤之亲只是滥淫罢了。而宝玉是警幻眼中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为什么呢?他是天分中有一段天然痴情,并非是情欲之淫,而是“意淫”,对人百般体贴入微,柔情缱绻。所谓“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这话是相当大胆的,在任何时代,任何语境下,都是大胆的。这也是《红楼梦》的下笔不凡之处,他是不重复陈词滥调,不落俗套的,下笔涉及的每一样事物,都有不一样的命名,不一样的定义,令人耳目全新。
让宝玉一梦之中,在仙界便与警幻的妹子可卿,乳名兼美,度过了柔情缱绻的几日。梦中堕落迷津,惊醒过来,便有了和袭人的一段,从此,便是他的“千古情人独我痴”的沦沉红尘。就是说,宝玉身处的繁华温柔乡,公侯世家的大观园中,这其实已经是我们生而为人所能体味的人间极致了。那么你在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这一切之后,你这个生命,是在追寻什么呢?你沉沦红尘后的体悟又是什么呢?
在高鹗的笔下,贾宝玉与宝钗成亲后,被宝钗和袭人轮番规劝,潜心读书。参加科考后还得了功名。就在这样一个当口,他消失不见,出家了。而大风雪中,在渡口向父亲拜别,答谢养育之恩,而后一身红披风,在潇潇风雪中走远。我个人感觉,高鹗补叙的宝玉出家,就如同这件红斗篷,全是形式主义的噱头好看,是一个漂亮的符号,但是毫不真诚,这也就是高鹗对于修炼的理解吧。
首先从人伦上来讲,贾府当时去了宁国府那一支,荣国府全是妇孺老弱,男丁就那么几个人,薛宝钗还怀着孕,宝玉就这么出了家,有失望伤心后的放弃,有负气任性的赌气,其实,还是逃不开一个私字,也就是他把自己心灰意冷的感受放在第一位,却忽略了现实之中的责任。当然了,历史上多的是青春正好时,放下如花美眷而出家的人。但是,在《石头记》的故事里,宝玉出家不应当这么处理,故事不应该这么讲。因为我们经历过人世的人都懂得——人间最艰难的,不是死,也不是出家,而是活着。在一种被天谴,被严酷惩罚的命运之中,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你还得拖家带口地存活下来。就像我们前头提到的,苏州织造李煦家被查抄后,合族合府被下狱,被离散,备受皇家恩宠的豪门世家一夕之间灰飞烟灭。曹家最后一任江宁织造曹頫被革职后,奏折上也写得清清楚楚,存活下来的人也是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宝玉在这样的一个境遇里,大观园没了,姊妹们散的散、死的死了,连以忠诚死谏出名的贤袭人也改嫁他人了,宝玉以前又不曾好好读书做学问,因为除去世袭的富贵,现实中唯有科考这一条再度博取富贵的路了,这对宝玉自然是难上加难的。
宝玉去探望被赶出贾府的晴雯时,从一个一摸一手油烟,看起来根本不像茶壶的壶里,倒出来一碗根本不像茶的粗茶,给晴雯喂下。脂砚斋在这里就批注了:不独为晴雯一哭,为宝玉一哭亦可。这就是明示:贾府被查抄后,这样穷苦的日子,就是宝玉的日常。
而宝玉这样一个色如春晓之花,面如中秋之月的豪门贵公子,当初走到哪儿,都是众星捧月。走出院子,常常被家人和父亲的清客们拦腰抱住。他随手写的诗,练笔写个斗方,都会被人追着捧着求一张。那么失去豪门世家的地位之后,人们还会对他这样喜欢吗?困窘之中少年风姿不再,不懂经济营生,此情此景下,再是曾经面如满月的美少年,也成了一个不受待见的死胖子吧。
你就想想这么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人,生活所迫,去找曾经的亲朋仆妇求助的情景,一定比沿街乞讨更加难受,因为会受尽冷眼侮辱,末了还是被拒绝。而高鹗补叙这一遭,把宝玉困窘受难的情景,全部省略了。
我们不要低估开篇出场的甄士隐,一个无所依傍,突遭数度横祸的中年乡绅,有一天听到街头一个疯道士唱《好了歌》,他突然大悟,注解一番,其实这段注解,我们可以看作,是宝玉对于自己这一生所见、所闻、所感的总结。而后,拿过道士的搭裢自己背上,随着走了。也许,这才是走出大观园的贾宝玉,最后被一僧一道度脱时的情形吧,是一个心灰意冷,一无所有,再没有什么可失去了的风霜中年人。
比较之下,补书中的宝玉青年出家,是浅薄的,逃避的,负气而行的。他身披的那件标志性的红斗篷——这是高鹗对红楼梦的误读,对曹雪芹的误解。红色象征什么?是天界的赤瑕宫,是神瑛侍者自作主张要去灌溉一株自在生长的绛珠草,所惹来的一桩眼泪债,到人间怡红院的这一遭——红色在这本大书里,是一种标签,红是无中生有的那股欲望吧。我想,在曹雪芹的原著里,出家离世的宝玉,一定是早就脱掉了那件红斗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