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宠写字,从不惊艳,却散淡隽永

2020-08-27 23:38:59 作者: 王宠写字,从

孙过庭在《书谱》中,谈到二王父子在书法上的差别,“是以右军(王羲之)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子敬(王献之)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

孙过庭这段话的意思是,王羲之到了晚年,书法臻入佳境,原因在于此时王羲之的生活与精神状态都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 平淡。此时的平淡,是绚烂至极之后的平淡,亦可谓看似寻常最奇崛的老辣之境,所以 米芾也曾经说过“右军末年”时的书法是“老而逸”。而王献之及后人的书法,在孙过庭看来,皆有故作恣意纵放之态,他们都不如王羲之耐人寻味,原因在于这些人的神情与王羲之相去甚远,亦即他们都未达到王羲之“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的平淡冲和境地。

王宠 《致王守五札》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

王宠书法虽然秉承了王献之的书法形质(点画、结体)之简,却并不同于献之的书写状态。书写状态是不可学的。王献之的书写状态被孙过庭批评为“鼓努为力”,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正是王献之的优点。张怀瓘就认为,王献之的行草佳作“逸气盖世,千古独立,家尊才可为其子弟尔”。米芾也说过,“子敬天真超逸,岂其父可比也!”王宠的书写情态比较接近王羲之不激不厉的平淡。

淡,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品格,在唐代就被推崇,如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就有“冲淡”一品,曰:“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篁,美曰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

冲淡的艺术,源自素朴淡泊之心。王宠的人生,正是素处以默、独鹤与飞的淡泊一生。这样说,很多人可能会认为,王宠是一个不关世事,只顾怡然自乐的隐士。确实, 王宠的一生虽然过着隐逸生活,但是他胸怀天下,企“内圣”的同时,“外王”之志从未泯灭。他极想进入社会,施展自己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这样的想法贯彻了其一生。

王宠 《致王守五札》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我们看他的五言古诗《晨兴》,其中写道:“古人去我久,日月成阻修。岂无万里志,蹇足空夷犹。浩歌激宇宙,烈士同年遒。”《送陈子龄会试三首》(其三)又云:“驱车向燕赵,日夕见太行。天寒繁霜雪,层冰阻河梁。疾风沙砾奋,落日人马僵。原野何萧条,旅雁正南翔。男儿当努力,所愿驰四方。”

正是因为一直壮志满怀,所以他才去八次应试。结果却是八次落第,最后以邑诸生被贡入南京国子监成为太学生。不得志,仕途一再失意,按理说王宠应该会在书法中流露些愤慨或狂躁,但是, 一切的不顺,于他却如过眼云烟,都作闲看与淡观 。这不由让我们想起他诗歌的另一面: 静谧淡泊。我们看下面两首五律:坐对南山雨,高棲北院云。堂虚飞竹翠,雾暗失峰文。谷响岩中应,涛音天外闻。名香散宝册,浩思正氛氲。 — 《雨坐石湖草堂》日午闭关卧,白云空院幽。莺啼不离竹,山气忽横秋。簷宇清虚入,轩窗紫翠浮。端严有桂树,此地可淹留。 — 《 午 》

王宠 《致王守五札》局部

上海博物馆藏

这两首诗平淡清幽,尘俗之迹尽皆荡去,与前面的两首迥然异趣。一平淡,一激越,这是王宠诗歌世界的两面,也是其内心世界的两面。

但是, 王宠的书法,却极少激越的一面,它总是这样的淡,即便是偏于动荡的狂草,在他写来也是简淡悠远,笔笔现出清凉世界。晚明的董其昌、清代的八大山人、近代弘一法师的书法也以淡胜,但是王宠书法的淡,与他们有别。 王宠与董其昌虽然都淡,但是王宠的书法淡中有简,董其昌的书法在点画与结体上并不简;再看八大山人与弘一法师,他们也简也淡,不过纵观他们二家一生的书法历程,其书法是由绚烂多姿趋于禅境的空寂之淡,王宠虽也杂有禅意,然更多则是趋于道家的仙境之淡。

王宠《致南村书》 局部

25.7 x 34.0 cm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

宗白华在《论<世说新语>与晋人的美》一文中,谈到晋人要追求的最高审美理想:

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

原来, 晋人企望创造的是一个澄澈空明、晶莹透亮的意境。宗白华在说明这一意境时,借用了南宋词人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 “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这样晶莹的美的意境,王宠也有真切的证悟。王宠与石湖相伴二十年,他曾在雪后的石湖领略了此境,描述在一首诗中:

共有丘中好,而扬江上舲。花潭水漾绿,松岭雪含青。霁色回银汉,鲜云卷画屏。子真归就谷,为报北山灵。 — 《雪后石湖与诸友同泛》

王宠草书《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

清代画家石涛曾说过,“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意思是,画家要想画好画,用呕血十斗的工夫去作绘画技巧上的追求,还不如啮雪一团,提升画家的精神境界,唯有“以冰雪的心灵 —— 毫无尘染的高旷澄明之心 —— 去作画,乃作画之必须。”王宠在雪后的石湖,发现了一个晶莹透亮的意境。境由心造,心与境原本就是一体的,澄澈的诗境,又何尝不是其心灵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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