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清朝朱彝尊《桂殿秋》
这首词,非常的短。最适合同样的秋雨天,坐在房中或躺在床上。语气轻灵如微微秋风雨,一点桂花香的尾巴。它什么都没有说,只让人觉得微雨中湖光山色,女子低头在窗边,像林黛玉行往贾府的潇湘船上,照见秋水蛾眉,素素轻花,但又偏让人记住了。
那秋雨连绵的下,两个人对坐无言,听见船蓬上秋雨密集的响声,在狭小的空间,漫长的路途,晚间各自卷着被窝睡觉。
说实话,如果不求甚解,这是一首秋雨安眠的好诗词。仿佛你也随着那波浪与雨声睡了下去,因为秋雨虽然冷,有淡淡的美和安定,想必他们是熟悉到,不用多说什么的人,在你附近,而你也正好需要这样的安稳入梦。
但是真实的背景,这是一首非常节制的悼亡词。
39岁的朱彝尊,此时是一布衣,明代大学士朱国祚的曾孙,但曾祖清廉,家庭遭国变而没落,他十七岁时,和县儒之女冯福贞结婚,实际是入赘,其后的生涯就是当私塾老师。朱彝尊在清朝的扬名较晚,但是也算平步青云,50岁授翰林院检讨,参与编修《明史》,成为一代名儒。这是后话。
39岁的朱彝尊,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通常悼亡是指妻子,但有一个女子,一直在他的生活生命里,此年凋谢,她就是妻妹,小他七岁的冯寿常,享年33岁。
朱彝尊结婚时,这个女孩只有十来岁,天真烂漫,一团孩气,有哥哥姐姐保护她,自然是娇憨十足。
”两翅蝉云梳未起,十一二三年纪。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阑。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清平乐》
你看这小丫头,玩性十足,还没有到成年的年龄,闲了困,吃了睡,最高兴的是,在蔷薇花下捉了蝴蝶,哥哥姐姐面前显摆。叫人焉能不疼爱。
朱彝尊本来就是教书的,教寿常读书写字,虽然当时只道是寻常,但是朱彝尊知道自己对寿常分外有心,但凡是她喜欢的,他必要往心里过一下。
冯寿常经常在姐姐哥哥边,自然产生了情感上的依恋,是亲情,也含着冯长寿懵懂的春心。两个人有着各自不说破的恋。比如但凡是寿常来了,朱彝尊就会分外期待。他知道自己是爱上这个小妹妹了,但是相思无益,也只能放在心里。
比如冯寿常十八岁的时候,在朱彝尊眼里出落得像荷花一样美丽。
”罗褶百子裙,翠似新荷叶。小立敛风才,移时又分开。“《菩萨蛮》
但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作为哥哥姐姐有真心的祝福,当然朱彝尊祝福之外也有失落。毕竟他功名未成,自己总在外地颠沛。冯寿常十九岁出嫁了。谁年轻没个绮怀?如果没有后来,两人不过是青春的情愫,就像多年以后的同学会,可以大胆说出年轻时的暗恋,只是无伤大雅的心情的锦上添花。
但是冯寿常非常不幸福。丈夫早逝,孩子早夭,24岁的时候,冯寿常被接回娘家,而力主她回来的就有朱彝尊,并且亲自去接。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31岁的朱彝尊看到阔别几年的妹妹,百感交集。此时正是满天秋雨,小船过江。从听闻寿常的不幸那天起,朱彝尊就内心如绞,接她的时候,他是把她当从前的妹妹。他甚至渴望她和小时候一样无拘束抱在怀里。
但是经历了人生风雨的冯寿常,已经变得内敛而忧伤。她是孀妇,且已经没有了将来,她低脸的眉山如同秋雨中的越山,美丽而清冷。两人断断续续说了些家常事,也只能是家常事,且还带着痛苦的余味。两人长久听着窗外的雨,或者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但要不要做些什么呢?朱彝尊肯定是想了又想。少年的情怀依然在,但是对于妹妹,身似浮沉雨打萍,她经不起折腾,对于他来讲,照顾她,让她平安到家是最迫切的需求。只是在半夜里,忽然想到,自己和她的未来究竟渺茫。他岂能两妻,这不单是对妻子的不尊重,更是对心爱人的不好。可是她的未来在哪里呢?
他和她本来就应该是对鸳鸯。其实寿常何尝睡着。生活如此绝望,她看见他来接她,但是她已经不是十来岁的孩子,可以赖在哥哥怀里撒娇。她现在没有资格,将来也没有。
这一夜,雨声之下的行程,越睡越凉,两人都是。
这首秋雨词的耐读,就在此处。司马青衫,琵琶夜歌,尚有一夕之欢。对于两个成年人,爱到深沉反觉凉薄。让这首词不动声色蒙上苍凉之味,你甚至以为那是秋天的水气。只有有心的人看得懂,那是人心的苍苔。
朱彝尊尚未成名,仰仗妻家,他感恩。冯寿常婚姻不幸,寄食娘家,无路可去。但也正是如此,之后冯寿常反而豁了出去。她和朱彝尊在感情上互相寄托,成为朱彝尊没有名分的爱人和妻子,在世俗的夹缝里用心照亮对方。
朱彝尊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朱彝尊四处外游,寻找机会,或也希望自己给爱人一个好的归宿吧。
但是冯寿常已经等不到了。过去孀妇在娘家的地位是很低的,略有蛛丝马迹,就会全方位指过。就算无人能知,这潜意识世俗的风霜刀剑,就可以逼自己无路。冯寿常最终还是死了。
这一年朱彝尊写下200多首诗词,以寿常的小字静志作为书名的,叫《静志居琴趣》,以爱情为表述的,叫《风怀二百韵》,从头到尾只写一个女子,一件情事,就是冯寿常。他是以灵魂的方式来纪念这位心中的爱人,心上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