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现代化,必定要面对戏曲已经存在的一切,包括内容上的、形式上的,甚至精神上的,其中负载着我们这个文化族群关于戏曲的知识体系和情感内涵;对它们的承续、变革和创新,都需要面对传统戏曲所负载的这些知识体系与情感内涵问题。
剪纸《千里走单骑》
先看一个例子。戏曲许多剧种都有剧目敷演“关公辞曹”这个故事,其中一段叙曹操听闻关羽欲辞他而去,遂感叹自己对关羽恩高情重但仍不能得其真心。
京剧《灞桥挑袍》即有曹操的一段宾白:“想云长自进吾营,老夫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上马献金,下马献银,赠袍赐马,奉送美女十名,赠之物,不计其数,待他十分恩厚。只求他真心襄助老夫,如今闻得刘备音讯,就要弃我而去。唉,云长啊云长,你于心可忍?”
曹操的这一感叹,在京剧《华容道》中是面对关羽直接表达出来的:“在曹营我待你恩高意好,上马金下马银美女红袍。保荐你寿亭侯爵禄不小,难道说你忘却了旧日故交。”
而在河南高台曲《关公辞曹》中则有另外的版本:
曹孟德在马上一声大叫,
关二弟听我说你且慢逃。
在许都我待你哪点不好?
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
你大嫂亲自下厨戳锅燎灶,
大冷天忙得她热汗不消。
白面馍夹腊肉你吃腻了,
又给你蒸一锅马齿菜包。
搬蒜臼还把那蒜汁儿捣,
萝卜丝儿拌香油调了一瓢。……[1]
周同宾《乡关回望》(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9页)
这段曲词还有其他类似的版本,它们常常被用来说明层次决定见识的道理,比如贫穷会限制人的想像力,只能以自己的认知水平来臆测富贵人家的生活。
但立足于这段曲词所产生的时地来说,面对此时此地的乡民观众,它的编排在表现能力、传意能力上则是颇为聪明的。
它不用大宴、小宴、红袍、寿亭侯这些概括词语或乡民日常生活感受不到的名物,而是铺排出那个时地的乡民所接触到的奢侈美食和热情待客礼仪,来调动起乡民观众关于“恩高意好”的知识体系和情感内涵,生动地传达出曹操对关羽恩高意重但关羽不为所动、执意寻兄的决绝态度,由此见出关羽对于刘备无比深厚的忠义之情。
当然,面对某一时地的观众而对戏曲表意材料、符号所作的调整,难免会让另一时地的观众感到不适,甚至引来批评与反对。“关公辞曹”这段曲词涉及到的仅仅是一个地域、一个剧种的知识体系和情感内涵,而如果戏曲改造或变革需要面对跨文化、跨族群、跨国别的地域,则就会牵涉到整个戏曲、整个族群的知识体系和情感内涵了。
1932年熊式一在英国深造期间,将京剧《红鬃烈马》改写为英文舞台剧《王宝川》并搬上舞台,在欧美多国上演。
此剧在内容上作了符合西方观念的人物设置和情节安排,在格式上,为了适合现代舞台表演而对戏曲的程式作了改造,如“检场人”走向前台而成为剧中角色,增设解说员以为观众交代事件的演进和场景的更替,或者解释舞台上的象征性、程式性的戏曲表现手法[2]。
熊式一签名本英文剧本《王宝川》
正是因为这些立足于西方观众接受而作出的改造,此剧在欧美各国的演出大获成功,然而却被国内戏剧界、文化界人士认为过于迎合西方类型化的中国形象而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宋春舫认为熊式一并不精通戏曲,无法为改良旧戏服务[3];洪深更激烈地批评《王宝川》是“一部模仿外国人所写的恶劣的中国戏”,为讨好洋人而强行扭曲、贬低了中国文化,是“辱国”的[4]。
这些关于熊式一《王宝川》的批评表明,如果我们把戏曲放在世界文化的格局中,就会看到戏曲所负载的观念、形象和表现方式,包含了中国人关于戏曲的知识体系和情感内涵,甚至是文化信仰和民族尊严。
尤其是戏曲经过了中国历代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艺人锻炼和民众接受,它的脚色行当、声腔、程式、服饰、道具等各种因素都已经符号化,成为戏曲独特韵美的表现手段,也负载了戏曲对民众培养起来的以及由此而来的民众关于戏曲的知识体系和情感内涵。
这些因素,对于域外观众来说,就是中国的;对于现代观众来说,就是传统的。而传统之所以是传统,乃在于它是戏曲现代化可参照的基础、可依恃的手段,还是不得不面对的评价体系。
中英文对照本《王宝川》
因此,具体的作者、时代和地域对于戏曲传统的传承与变革,以及我们这个时代的戏曲现代化,如果意欲在承续、革新戏曲时能被认可为保持了戏曲传统精神,就不得不尊重传统戏曲所负载的知识体系和情感内涵。如何尊重,如何面对呢?大致说来,需要注意以下三个方面的关系。
1、局部与整体的关系
戏曲现代化既需要面对戏曲的传统,也需要面对戏曲的变革。相对于故事题材、人物形象、思想观念上的变革,戏曲表意符号体系的变革更为不易。因为戏曲的脚色、程式、服饰等表意手段,它们的生成、存在乃根植于复杂的知识体系,而它们在戏曲这个艺术样式中经过了长期碰撞、调适的过程,已经融合成为一个表意符号整体,共同负载了创作者与接受者对于戏曲的知识体系和情感内涵。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戏曲作为一个艺术产品的完成,它所负载的知识体系、情感内涵是历代艺人与观众共同培育起来的,历代编演者也注重基于这个知识体系、情感内涵的创作与接受之间表意符号的相通性和相融性,即使他们对于戏曲予以变革和创新,也是要基于此而从局部、微观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