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到真假美猴王一节,常为悟空叫冤,成年后才逐渐明白作者的狠辣通透:原来悟空的境遇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境遇,悟空一路过关打怪,就是我们人生路上坎坷曲折的隐喻;悟空自我求证的道路,也是我们认识自我的过程。
西游中,取经团队遇到的困难有多种类型,很多时候,再厉害的敌人,只要打击目标十分明确,也不见得多可怕——打就是了,就算受点儿挫折,受点儿援助,最后总是会把妖精拿下。
可是,这次不一样,是妖怪变成了自己,还是自己变成了妖怪?说不清,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那怪打了师父一棒,抢了行李,要再造一个假冒取经团队,窃取取经果实。
那怪,和悟空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脾性、本领也不差分毫。
你说:不是我,不是我,我是好人,我不是坏人!但喊破嗓子也没用,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你;不信你看,就连朝夕相处的师父和师弟都认为那就是你。
悟空踏上艰难的求证之路:先后五次,上天入地。
先是在观音菩萨那里,被念了一大通紧箍咒;又到凌霄宝殿,在李天王的照妖镜里过X光机;三是到师父跟前再被念一次紧箍咒;四是到阎王的地府查看生死簿;最后受谛听和地藏菩萨指引,到如来跟前,方才辨出真假。
影射到个人身上,就是众叛亲离,孤立无援,家人亲人朋友同事上司,都无法帮助你。
但悟空作为自带光环的男主角,还是非常幸运的,主要有两点:
一是悟空有证明人,而且这个证明人很有分量。
悟空因打杀盗贼被师父驱逐,遂跑到南海找观音念“松箍咒”,被菩萨预测出几日后师父有难还有用他处,留他在南海等待几日;假行者恰在这时作案袭击唐僧。如果不是有观音这个有分量的领导能证明悟空不具备作案时间,那么悟空真会落到浑身是嘴说不清的境地。
二是悟空有一个有能力的大领导:如来。
真假悟空真的分辨不出吗?显然并不是。去地府求证的时候,谛听说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但不能当面说出来,否则给自己带来麻烦——“恐妖精恶发,搔扰宝殿,致令阴府不安。……幽冥之神,能有多少法力,故此不能擒拿。”
直闹到最高领导如来那里,如来是个有眼力也有能力的大领导,不仅知道此怪的来处,还拿得住他——有本事叫他在钵盂之下显形。
如果没有这样耳聪目明法力无边的领导,即便知道你受了冤屈,谁又敢为你出头主持公道呢?
至于我们普通人,很大概率上并没有这样的运气。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人生中也有很多的时刻,无法证明自己是谁。
你是个好孩子吗?你是个好员工吗?你是个好丈夫/妻子吗?你是个好父亲/母亲吗?你是个好官吗?你是个好人吗……
你不是坏人吗?
你到底是谁?
……
现实的情况往往是,你自己说了并不算。
不信?你看,江苏淮安的那位钱先生,为去世的父亲取出公积金,却无法证明自己是父亲的儿子。
你再看,内蒙古呼和浩特的呼格吉勒图,无法证明自己不是强奸杀人案的凶手,被执行死刑。十年后凶犯落网自己交代是真凶,但呼格的生命永远定格在18岁。
……
一个人,往往无法直接证明自己是怎么样的人,只能间接地通过不同的他人来达到认同。
主观与客观之间,一定会存在着差异。但是,你没有办法。很多时候,你也没有悟空这样的幸运,有大神当证人,上司还无比强悍。
真假美猴王这一节,引起历代读者的不少猜测。有人说,这是高层故意在考验悟空,也有人说,是悟空桀骜不驯如来干脆借此换了他——很多人质疑被打死的是真悟空。在我看来并不是这样,如来对于悟空,有绝对的实力掌控,犯不着用这样低劣的计谋去陷害他;至于高层的考验,有可能是问题出来之后干脆顺势为之打磨一下。但是,归根结底,问题还是主要出在悟空自己身上。
是悟空自己的“心魔”在作怪。
西游中,一直称猴子为“心猿”,这是比喻人的心识。人既能作恶,也能行善,只有通过弃恶行善的修持和领悟,才能降伏心猿,领悟佛理。如果从悟空的经历看人成长修炼的历程,就会看得很明白。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意指心,悟空学艺是一次心性的修炼,“五行山下定心猿”也是一次心性的修炼,取经的八十一难不,仅仅是外在的打怪过关,更是内在的心性打磨。
不知什么时候起,猴子傲娇了,个人的绝对实力与团队地位之间的错位,引起了委屈和不忿——猴子这样能干,凭什么老是受肉眼凡胎的师父斥骂?外行凭什么领导内行?……
心性的变化往往自己并不能觉察,心魔出现之前已有预兆。
在这个故事之前的引子里,作者啰里啰唆不厌其烦地写了悟空与师父之间诸多矛盾三观不合。有不少细节的铺垫:悟空打杀了两名强盗,唐僧叫弟子掩埋尸首,自己撮土焚香祷告,意思是撇清自己:
悟空出力不讨好,内心不满,一番对答,也来祷祝,既有对师父凉薄的怨憎,更有明里暗里的威胁:
师父慈软昏聩,“大圣有不睦之心,八戒、沙僧亦有嫉妒之意,师徒都面是背非”,内部的不信任、不团结,自私自利,就是心魔产生的根由。
后来,悟空又打死杨老的儿子——此子贼心不死,该杀;可悟空特意割下他的头来,提到唐僧马前叫他来看——怎么看都像是叛逆期的儿子故意气老子,你不叫干啥我偏要干啥——彻底激怒唐僧念咒驱逐,才有了后文的故事。
所以,悟空的心魔,并不完全是他个人作怪,团队,环境,都有一定的诱因。人是环境的产物,“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每个人都是他人的环境,个人的坏必将引发连锁反应蝴蝶效应,最后也必将殃及自身;个人素质越好,团队才可能会向好。从这点来说,不止悟空,每个人都需要修心,祛除心魔。
求证之路再艰难,悟空也没有放弃,无论翻山过海,上天入地,紧箍咒念多少遍,打斗多少回合,都要斗下去,定要追问到底,为自己正名。
我究竟是谁?众生也需得经过恒久的找寻,才能辨清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