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赵思渊:史学教人冷峻——追思家范师

2020-08-05 19:57:27 作者: 纪念|赵思渊

此后,老师就经常在论坛上贴史料,挨个点将,要我们写史料分析。那个时候,常熟图书馆将三个年份的《徐兆玮日记》点校稿放在网上。当时老师就特别注意这个材料,选了其中片段放在论坛上,让我们讨论。老师并且特别提醒冯志阳兄(周武老师的博士生,现在上海社科院工作)注意这个材料,因为那个时候志阳兄已经确定要写“庚子救援”,如今这本大著已经出版了。(《庚子救援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徐兆玮日记》是一宝库,足可细细发掘。周三得悉志阳将有庚子之作。此十通函,为前一年士人心态的一个侧面,聊可备溯庚子之由来,故呈录以下。王泛森有《清初的下层经世思想:陈瑚、陆世仪與蔚村》文,大陆学界反忽视此类发掘,可一叹。兆玮对此两人推崇备至,渊源自见。晚清常熟士人的经世思想,亦是一大题目。(原贴发表于2008年2月23日)

还有一回,老师在论坛上贴了顾炎武谈“一田两主”的那段经典材料:

……得田者坐食租税,于粮差概无所与,曰小税主;其得租者但有租无田,曰大租主。民间仿效成习久之,租与税遂分为二,而佃户又以粪土银私相授受其间,而一田三主之名起焉。(《天下郡国利病书》“漳州府”条)

老师要我们每个人写史料分析,此后我们在网上“鏖战”了一个星期,当然没有结果。但这个过程中,各自都努力找史料论证自己的观点,从各种角度理解顾炎武的议论,也理解到明清地权研究的复杂性。

对于老师那一代学者来说,经历过“五朵金花”的论争,关心地权与土地制度,是自然而然的。这其中的一些提问角度和研究范式,今天看来,可能与中国社会的历史经验是隔膜的。但是他跳出时代制约的地方在于,不再纠结于公有与私有的辩论。他说:“只着眼于生产资料归谁所有一端,以此想在私有与国有之间辨出个非此即彼的泾渭分界,自然事倍功半。”(《农业产权性质及其演化》,《中国历史通论》)

《中国历史通论》中专门有一章谈“产权的发生学”。这很明显是受到政治经济学影响的提问,有类于洛克等讨论人类社会的“自然状态”。比如他引用《孟子》中所说的“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并不做实,也不证否,而是视作“集体无意识”。他随后评论道:

以致陈守实先生也当真起来,反驳说岂有实物地租(贡)在劳役地租(助)之前的道理。其实,马克思没有,也不可能预料到中国当国家形态成形之初,三种“地租”形态竟差不多同时并存;而且他们还成为后世赋税制度的原生模板,影响至深。

这样的眼光,与他同辈以及前辈的学者都是大不同的。“集体无意识”这样的断语,很显然受社会学、人类学的影响。他紧接着讨论“贡”:“既是古老习俗顺理成章的活用,也实在是非常开明的‘指令经济’的初创,最少‘制度成本’。”这也能看出化用了希克斯与科斯的概念。

《中国历史通论》中对产权的辨析,毕竟还是非常在意“国有”与“私有”的辩论,推到了以“国家最高产权”笼罩整个土地制度的解释框架。后来老师对此是有反思的。2005年《历史教学问题》发表了一组教学研讨《“产权辩证”研究生课堂讨论》(后收录于《漂泊航程:历史长河中的明清之旅》),这组讨论中,瞿骏和黄阿明都提出了不少批评。老师的回应是:

这几年我也在想,强调传统中国虽然也存在各种私有产权的形式,但归根到底仍然摆脱不了“国有产权是最高产权”的制度底气,到底有没有毛病?这种看似有力度的批判,概念解释上,好像有两方面的毛病。一是误读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是一种意识形态话语,并非完全是历史的“实在”状态。二是混淆了作为具体的“国有产权”形式与制度层面国家对其他产权形式的“制度约束”两个不同的概念。犹如政权作为运动员或裁判员,执行的功能是不同的。与五年前相比,我的认识也发生许多变化。现在认识到,对产权制度的讨论,重要的不在于简单的、笼统地定性,确认谁好谁坏,而是首先必须将它放在历史过程中,说明这种“历史选择”的内在逻辑,然后才可能讨论它是否有“效率”,是什么样的“效率”。

老师在讲中国通史的时候,看重通贯感,推重史家对历史内在逻辑的把握。他自己曾经说“在我看来,课堂教学上,从来也不存在固定的或标准的模式。每个教师教的中国通史,都是他理解中的中国通史。”他下了很大心力解读张荫麟与吕思勉,也是推重两位前辈史家能对中国通史形成一家之言。

老师看重通史教学还有一层意思,他认为教授通史能快速锻炼青年学者,补知识短板,也能将自己的研究题目放在大的历史脉络里检验,发现推进的方向。我刚刚到上海交大工作的时候,接手留学生的“中国文化概要”,从先秦讲到清代,一个班一两百人。这种大课很辛苦,评教也不高,所以一般并不认为是“好课”。但老师很鼓励我去上,特别写邮件告诉我,年轻人上通史课对于自己的学术积累大有帮助,现在多数历史系里中国古代史教学,每人各管一段,未必是好办法。并教授我他当年上通史课的经验:以通鉴为线索,讲主干的事件,在此基础上每年换不同的专题,不重复,多年之后,教学相长,大有裨益。

现在回想起来,每一次陪老师聊天,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大概是2010年的时候,有一个周写邮件、发短信老师都没有回复。我当时心里很慌,从闵行跑去中北,到了丽娃大厦老师的家门前,很紧张地敲门。过了一会儿,老师打开门看到是我,大笑了几声,迎我进去,又聊了一个晚上。后来我知道,那几天正是师母身体很不好,全是老师一力照顾,实在没有精力旁顾其他。

好像从那之后,脸皮也变厚了,常常没打招呼就跑到丽娃大厦。老师总是笑呵呵开门,烧水,泡茶。他点起一支烟,有趣的话题就自然流淌出来。学林掌故,对时政的看法,再到上港队的比赛,间又穿插他驾驶“宝马”(他的电动轮椅,并且很骄傲是昆山生产)“视察”枣阳路的观感。他滔滔不绝,我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记忆力不够好,没办法都吸收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