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赵思渊:史学教人冷峻——追思家范师

2020-08-05 19:57:27 作者: 纪念|赵思渊

赵思渊

“假如说哲学使人聪明,文学催人产生激情,史学则教人冷峻。”这是家范师在《大学中国史》的后记中作为收尾的话。冷峻并且通达,一直是老师面对历史的态度。《大学中国史》的后记中还写道:“或许因为属虎的缘故,生性好动,固执不变,我做不到;没有想通之前,强制着改变,我也做不到。”很多前辈学者谈及老师时,都特别提及他求新,善于吸收新事物,且涉猎广博。我从2007年开始追随家范师读书,从时间上说,是师门中比较短也比较晚的。老师盛年时思想上的能量与热量,只能追想了。不过,他永远求新、求变,综冶诸家而有定见,这都是我们自始至终都感受强烈的。

我自己印象最深的是,他给我们讲的第一节专业课是韦伯。当时历史系开设一个新的二级学科“历史社会学”,《历史社会学》便是相应的专业必修课。这门课用社会学的经典教材,乔纳森·特纳的《社会学理论的结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这大概在历史系是空前绝后了。后来刘志伟老师告诉我,1980年代老师就曾给他们推荐这本教材作为了解社会学的门径,并且寄书到广州。

老师讲韦伯的具体内容记不清了,但有两点印象深刻。第一,老师很重视韦伯对资本主义疑虑的一面。第二,老师对韦伯的精神分裂有很深的共情,对其象征意义尤为看重。1994年老师专门有一篇文章题为《追悼韦伯的精神分裂》(发表于《学术月刊》,后改写为《历史深处的追寻:宗教气质与精神分析》,收录于《百年颠沛与千年往复》)。很值得注意的是,对于韦伯的“价值中立”与“新教伦理”,老师承认这其中的论证需要推敲商榷,但是说了一段很耐人玩味的评论:“韦伯的正面论证大有斟酌的余地,但反驳却非常有力。”最后他说:

据说,在本世纪的最后数十年间,韦伯从西方大步走向东方,备受青睐。他来到中国是迟了,而且受欢迎的程度不算热烈。我不知道从哪里感觉到,人们欢迎韦伯,或者批评他也好,都只是停留在他学术的表层,只记住了他著名的“公式”,一心想修正或者发展这些“公式”。可是,最难忘却的,应该是韦伯面对现实世界的精神分裂、精神分裂所产生的创造和痛苦。

因此,我要深深追念韦伯的精神分裂。

熟悉王老师的人都知道他曾“五十学易”。老师自己也讲过,上世纪90年代,有一段时间对《易经》用力很深,乃至于在上海滩小有名气。后来老师有一次对我说,卦象是警醒自身处境中的诸种动向,尤其是可能的“险地”。如果坐实当做未来预测,那就是骗人骗己了。

也许巧合的是,他对韦伯的精神分裂理解特别深刻,也是在这个时期。从1980到1990年代,中国思想文化界呈现出大断裂,而社会经济结构的转型之迅猛,也在时人意料之外。我的体会可能不准确,但我从这里感受到,老师与韦伯强烈共情的地方在于,那个时间节点的世事令人沮丧,但结构性的转变一旦开始就不会停止,作为学者,总想尽力探究这个社会演变终将延伸向何方。所以老师很推重韦伯精神的痛苦之中迸发巨大的创造力。

当时的课是从下午到晚上连上。下午讲韦伯、涂尔干、帕森斯,晚上我们各自报告专题研究。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都要准备一个研究题目,刚入学的硕士生们无话可讲,就听前辈们报告。当时胡铁球兄也刚刚入学,是对歇家研究热情最大的时候。铁球对歇家的热情,老师在为他所写的序言中描述很生动了:

有人开玩笑地跟我说,华东师大几乎要被他“歇家化”了。谁不知道歇家,他一定揪住不放,免费为其启蒙,直闹到有的人远远见他身影,赶快绕道而行。(《明清地方官的“猫鼠游戏”》,《明清歇家研究》“序”)

诸公毋以为演义,这实在是实景实写。当时不仅我们同门,前后两三级的中国史研究生,几乎都曾被他拉去宿舍谈歇家至深夜一二点(当然仅限男生)。有一回铁球兄很郑重地和我说:“思渊,一定要研究dú chá!”可惜当时我实在听不懂他的茶陵普通话,过了很久才弄明白是“图差”(清代州县派至乡村中的税收胥吏),就与这个重要课题失之交臂了。

所以很长时间里铁球都是晚课的主角。老师那时经常抛出一些刁钻的问题,并且引我们“围攻”铁球。铁球在他大著的后记中说我们曾经给他“提供过史料和意见”,大概就是指我们那些年的“群起而攻之”吧。我们的师兄弟之间,直到现在仍然会为了史料解读争得面红耳赤,老师的课堂就是这样教我们的。

晚课上,交锋最激烈的大多还是明清赋役制度史的话题。老师对粮长制度和周忱改革讲过不少议论,虽然没有发表过专题文章,但是他对这一方面的材料其实用力很深。我印象很深的是他讲,制度变革中,后一个阶段“揭发问题”的材料,往往能显示出前一个阶段的实际情形。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后一个阶段的制度改革,就能完全解决之前的问题。周忱改革当中暴露出大量粮长制度运行中的问题,但是周忱改革本身又存在着自身的困境,则要到下一个制度变革的阶段中显现出来。

当时老师的课上也经常有外专业的朋友来旁听。比如杨奎松老师的高足徐进兄从不缺席,每发宏论。与他同样坚持打卡的还有杨国强老师的高足王郡。还有一位上海交大附中的老师彭禹,每次从嘉定赶过来闵行旁听,也几乎一周不落。当时王国斌教授的博士生Maura Dykstra在华东师大访问,也一直参加讨论。有一次老师还请她专门谈对“新清史”的看法,那是2008年。

第一学期的晚课结束,寒假我们要各自回家了。老师就问:能否在网上建个论坛,继续讨论?春节在家,我就在网上找免费的论坛平台,当时还很不少。很快论坛建好,报告老师,他当然很高兴。几年后论坛的代码出了bug,我实在不善此道,暂时搁置。再后来微信起而代之,论坛就寿终正寝了。

论坛取名“思古勉今”。我们入学不久,老师就经常讲起吕思勉先生的成就,尤其服膺其通史的眼光与功力。当然也讲吕先生与华东师大的关系。2007年老师曾经给师大历史系全体研究生做过一次演讲,题目是《吕思勉与“新史学”》(后来发表于《史林》,收入《中国历史通论(修订版)》)。所以我当时就很自然就想到化用吕先生的名字。寒假回来之后,老师还说过一次:“这个字倒拆得蛮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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