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毕业找工作,心里有个声音:回北方。
于是,一列绿皮火车,哐哐当当七八个小时,到了郑州。面试、试讲,都在一间简陋的教室里。几番下来,教室门打开,那位认真而和蔼的老教授说:欢迎加入我们。记得很清楚,那是个下午,走出教学楼,眼前是金水河,四月的河岸青青。先是坐下来,后来干脆躺下来,让所有的阳光都洒在脸上和身上,心里兴奋得差点喊出来:我要领工资了!
领工资了。第一件事是租房,一定要带暖气的那种。办妥租房手续那天,我在附近饭馆要了一大碗羊肉烩面。吃完摸着肚皮往外走,一下跌进一片浓荫里。蝉声此起彼伏,路旁是两排高大挺拔的白杨。那种高大挺拔、风一吹便哗啦啦鼓起掌来的白杨树,似乎只在北方生长。站在树下,盛夏的阳光不沾身,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村口。
后来才知道,那条街叫枫杨街。枫杨、丁香、石楠、国槐、翠竹、丹杏、梧桐、牡丹……这些都是郑州高新区街道的名字。走进高新区,仿佛走进一个大花园。高新区位于郑州西郊,彼时人烟稀少、草木众多,而我入职的郑州大学,更是花草葳蕤,缤纷四野。
郑州有两个新区,一个是郑东新区,一个是高新区。初来乍到的人经常搞混淆。前者在东,时尚现代;后者在西,绿色生态。中间,是老城区。老城区其实也不老,新中国成立前夕,郑州由县改市,逐步发展成河南省经济中心,不过也才短短几十年时间。如今,多条铁路干线穿城而过,人们常说,郑州是地地道道由火车拉来的城市。
铁路是现代化事物,但郑州很长时间里给人的感觉却是不够那么现代。刚到郑州时,在媒体上看到一个调查报道:郑州为什么没有某品牌咖啡店?报道说:该品牌咖啡店对于城市环境有一定的要求……老实说,作为一个刚刚落户郑州的“郑州人”,我对这则报道的感受是复杂的。它似乎在讲彼时的郑州,城市环境还不够高标准。但在我看来,好像郑州也并不一定非得有那家品牌咖啡店。每天早上,我与很多郑州人一样,喝一碗胡辣汤或豆腐脑,再加两根油条;中午口寡,就来一份烩面,羊肉放得足足的,即便在最有名的店铺,也不过二十来块钱。那种朴素、实在的快乐,我以为,最契合郑州的气质。
当然,如今的郑州早有了那家品牌咖啡店,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流光溢彩。但我总感觉,郑州骨子里是质朴的,是跟大地田野密不可分的。郑州有条大路,叫农业路,农业路分支开去,有农科路、丰产路、丰庆路……这些路的名字,不正彰显着这座城市和农业文明的血肉联系吗?农业路继续往东,有条郑汴路,现在叫郑开大道,平坦宽阔,直通开封。多年前,坐一辆城际公交,满怀激动地走那条大道去开封,脑子里全是儿时从评书里听来的东京汴梁、包青天、杨家将的故事……
有车之后,常开车上连霍高速,上京港澳高速。前者接东西,后者贯南北。无论东西南北,大道两旁,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那辽阔的平原大地,被长长的田垄切成巨型的方阵,方阵上生长着蔓延至天边的庄稼。每到三月和六月,麦苗返青和成熟的季节,平原便成了绿油油或金灿灿的一张巨毯。待落日洒下余晖,那真是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壮丽。而那壮丽的麦浪与麦浪下的土地,不正是它们孕育、催发了千百年来这块土地上绵亘不绝的历史吗?中原自古丰饶,郑州,正是这块丰饶土地上的一座城。
转眼在郑州已生活十年。由无业到有业,由而立而不惑,苦辣酸甜,人生如歌。心情不畅快时,就往城外走。一路往北,过四环,过古荥,车行不到半小时,就到了黄河边——浩浩汤汤的一条黄水,横卧在平原上。观黄河,人们常去“黄河风景名胜区”,著名的炎黄二帝像就在那里,登上雕像所在的向阳山,于百米高台上,看黄河远上白云间,蜿蜒壮丽尽收眼底。不过,我个人更喜欢去“黄河国家湿地公园”。两处相距不远,后者更原始天然。那里有大片的杨树、柳树林,有大片的蒲苇和旷野地。黄河水漫过脚面,静静流淌,黄沙淤积的河滩平坦柔软。把手伸进水里,水似乎就有了记忆——它流啊流,一直流到几百公里外下游岸边一个村子,那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我在靠近渤海湾的黄河边长大,武汉读书在长江边生活九年,然后又回到了黄河边,有生以来一直与两条大江大河相连。如今人到中年,是生命的中段,而身在的这座城,亦居于大河的中段。中原人喜欢说“中”,有承诺、应许的意味,而对于这块土地上的所有生命——那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生命而言,这平原、这河流,这平原与河流所正涌动着的,不也是一种应许吗?
本版图片来源:影像中国
《 人民日报 》( 2020年08月26日 2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