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自然:“浮士德的交易”还在继续吗?

2020-07-22 08:53:50 作者: 人与自然:“

具体到东部的“家园”建造,则不仅局限于所谓安置新移民的村庄(包括农舍、田野、牧场)的选址和布局,它还包含了公路、铁路和航道体系的设计——简言之,东部的新家园将是以现代规划知识和科学技术打造的人工景观。但这样一来,似乎就与纳粹意识形态中“尊重”自然与乡土、反现代传统构成了矛盾。早在十九世纪中叶,文化历史学家兼自然保护主义者的威廉·海因里希·里尔(Wilhelm Heinrich Riehl)在他的作品中就明确提出,德国的典型景观是“德意志的林海荒野”(“Wildnis des deutschen Waldes”),而象征工业化、资本和技术之上的大城市则代表着“退化”;里尔的观点显然很合纳粹主义者脾胃,后者“强调‘接近自然’和‘传统’的美德,谴责威胁到自然之美的不受约束的自由资本主义”。

威廉·海因里希·里尔(Wilhelm Heinrich Riehl)

布莱克本为此考察了1939—1941年位于波兰的普里皮亚特沼泽排干计划以及这背后更为宽泛的纳粹德国征服东部构想为例,通过对纳粹话语体系下的“景观塑造”概念——尤其是“塑造”(Gestaltung)——的解读,为读者呈现出进步观与自然保护意识看似悖论背后的内在联系。改造普里皮亚特的基本构想是排干沼泽、开垦土地,从而满足迁居于此的德国移民生活需求,这是1942年签署的《景观塑造诸原则》中所明确的,“如果移民要把新的生存空间变成新家园,基本的先决条件就是对景观进行贴近自然的精心规划。这是确保大日耳曼民族繁盛的基础之一”。字里行间对改造景观充满着人定胜天的乐观。但同时也明确传达出这样的信息,即“景观塑造”的核心要素是依据“优秀种族的意志”。对普里皮亚特沼泽的现代改造最终被放弃,并非出于纳粹首脑对现代性的厌弃和对自然保护的追求——事实上,纳粹分子是对一切都抱持怀疑论的,对他们而言,现代技术归根结底是纳粹主义的工具。问题的关键在于,普里皮亚特已经被纳入更为宽泛、乌托邦式的东部景观想象之中。东部不再是出于缓解德国国内土地压力的实际考虑加以改造,更要成为投射纳粹各种理论和设想的样板景观(即布莱克本区分的“自然”和“自在自然”的总和),由此形成的原则还可以在“老帝国”内部应用。东部是“渺无人烟”的,而“复兴”东部的重任则由德意志人承担;同时为了鼓舞移民前往开垦,东部景观还被进一步上升为一种边疆神话。但无论是出于现实需要,还是受意识形态的推动,原本生活在东欧的波兰人、犹太人首先成为了牺牲者。

正因为东部“乌托邦”的存在,布莱克本的德意志家园故事,不再仅仅是一部创造和改善家园的历史,它还包括了一段绵延至今的后史:1945年之后的“失地”及由此产生的德国人对家园故土的怀念和想象。故事的起点是二战后因德国东部国界改划而出现的德意志人回迁浪潮。苦难的回迁,艰辛的重新融入,又因交织于德国战败国的特殊身份而长期成为禁忌话题。布莱克本指出,至少在一部分强调苦难的非官方记忆中,东部景观被理想化为丰饶且由德国人辛勤开创的“故乡”——其中甚至仍包含着对德国人种族优越感的怀恋。但无论是不均衡的东部家园记忆,抑或是记忆文化在冷战结束后出现的新变化,都是对这部围绕进步和家园展开的德国现代史的直接反应。

浮士德的交易:征服自然还是遭遇反噬?

如果《征服自然》中的德国现代景观形成只是围绕进步和家园展开,这似乎已经构成了布莱克本在导言中言明的“两种反差很大的叙述结构”:人类不断进取和追求的乐观叙事(可以追溯至十八世纪)和因战争丧失家园造就的创伤记忆所带来的悲伤论调——即使只是存在于一部分德国人之中。但倘使作者笔触仅止于此,那么本书可能只是一部传统德国史叙事,虽包裹着时髦的“生态”“景观”外衣,但探究的依旧是现代德国形成之谜。布莱克本的用意显然不在于此,他试图从近代以来德国的生存与发展切入,思考更为宏大的主题,即自然与人类社会发展和技术进步之间的关系。

若要谈及这一关系,最经典的寓言莫过于歌德的鸿篇巨制《浮士德》。在第五幕“事业悲剧”中,歌德描绘了浮士德博士为围海造田,一面驱使大量人力劳作,一面让魔鬼逼死定居在飞地上的老夫妇,烧毁他们的茅屋、古老的菩提树和象征神圣的小教堂。“浮士德的交易”意味着人类达成改造和征服自然的目标是以牺牲无辜者为代价,而在这个过程中又面临新的困境——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类本身可能会在改变自然界的秩序后会遭遇反噬。这也是《征服自然》一书在进步和家园主题之外所要呈现的另一面。其中最突出的例子便是水坝。

但布莱克本作为长期专注德国政治、社会和文化的职业历史学家,并不认同这种完全脱离历史语境质疑人与自然关系的观念。他不仅不打算将人类置于自然的对立面;恰恰相反,正如其本人在面向挪威奥斯陆读者的讲座中所说,“自然(也包括人类对自然的建构)是使环境、经济、社会、文化和政治扭结在一起的结合点。通过理解人类对自然的支配,我们将进一步了解人类统治的本质”。他毫不避讳地以“人类视角,而且是以人类为中心的视角”切入——“我不认为我们能够‘像一条河流一样思考’”,撰写德国人在过去两百多年间在征服水的过程中所采取的行动、呈现出的思想和价值观。因此在整部《征服自然》中,读者看到并非全然是与人类历史的进步叙事背道而驰的“衰败论”,而是以德国向现代化转型的例子中人类社会作为生态系统的一分子与自然发生交互关系的历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的活动无可避免地存在着种种矛盾并引发不同的后果,人类的观念也随着时代发生改变——并且仍处于变化中;而在后一个问题中,观念的变化又被纳入到德国从绝对君主制时代到民族国家建立,从两次大战到纳粹主义诞生,从分裂到重新统一的历史进程中。这样一来,一面是人与自然的宏大叙事,一面是现代德国的形成,布莱克本谦称可望而不可即的“整体史”大视野也随之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