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自然:“浮士德的交易”还在继续吗?

2020-07-22 08:53:50 作者: 人与自然:“

当我写下这篇书评时,时间正从2019年划入2020年。而令人始料未及的是,整个世界突然陷入一场空前的灾难:人类似乎已不可能再以“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自居,而是被迫采取严格防御的姿态来抵御自然界(通过病毒发起)的进攻。

大卫·布莱克本(David Blackbourn)是英语世界闻名遐迩的德国史学者,生于英国,在剑桥大学接受专业训练。1992年,布莱克本迁居美国,先后在哈佛大学、范德比尔特大学担任教职。布莱克本的著作包括《威廉二世时期的德国阶级、宗教和地方政策》( Class, Religion, and Local Politics in Wilhelmine Germany, 1980)、《马尔平根:19世纪德国的圣母玛丽亚显灵》( Marpingen: Apparitions of the Virgin Mary in Nineteenth-Century Germany, 1994)、《漫长的十九世纪:1780-1918年德意志史》( The Long Nineteenth Century: A History of Germany, 1780-1918 ,1997)等。

大卫·布莱克本(David Blackbourn)

作为一名正统的德国史学者,布莱克本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萌生对十九世纪德国景观的研究兴趣。据其自述,这一兴趣源于1990年他在斯坦福大学担任客座教授的经历。加州的山川地貌不仅让他震撼不已,更直接促成他对环境史学家理查德·怀特(Richard White)和威廉·克罗农(William Cronon)等人作品的阅读热情。怀特和克罗农对生态保护只专注人类未曾触及的原始荒野的不赞同态度,深刻影响了布莱克本。他因此坚持认为人与自然之间是一种“工作关系”,尤其在人类工作和活动的区域内,妥善处理这一关系更为重要。布莱克本于是将研究视线重新转向欧洲,在他看来,早在十八世纪时欧洲就几乎不存在人类未曾踏足的土地,之后便有了这本以另类视角展开的德国现代史著作。

一部关于进步与家园的德国现代史

按照布莱克本的叙述,德意志人开启“征服自然”的行动远早于德意志帝国的诞生。1747年1月21日,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Friedrich II, 书中沿用旧译“腓特烈”)下令治理奥德布鲁赫(Oderbruch)。奥德布鲁赫是奥德河上介于今天德国东部奥德贝格与波兰莱布斯之间的内河三角洲,它在十八世纪中叶之前还是一片荒凉的水乡泽国——“Bruch”一词本意就是“沼泽”。奥德布鲁赫之所以人迹罕至,原因在于这里水系密布,每年春夏季会各爆发一次洪水,洪水退去则新河流岔道生成,周而复始。受此水文条件的限制,尽管霍亨索伦家族在1500年就取得了对这片土地的统治权,却始终无法以筑坝围垦的方式形成稳定新居民定居点,直到十八世纪,一些地区才修建起河坝,部分实现开垦。

1730年,十八岁的弗里德里希(当时还是普鲁士的王储)因为忤逆父王,被押往靠近奥德布鲁赫南部的要塞屈斯特林“悔过自新”。这期间,他逐渐熟悉了奥德布鲁赫的王家领地,在那里“考察建筑、动物、田野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并“发现仍有改进的余地,尤其是排干荒无人烟的沼泽”。这段实地考察的经历使弗里德里希在即位后不久便正式启动奥德河治理工程:方案除了继续修筑防护堤,还要以人工开凿运河的方式缩短奥德河,提高流速,并解决过去河水肆意流淌的问题。1751年,弗里德里希二世以军管方式强制推进这一过去屡屡受制于自然条件(如洪水泛滥)和劳动力缺乏的河道治理工程,最终新运河于1753年竣工。

提高奥德河的通航能力,降低围河造堤的成本是运河修建方案的主要目标,而其中的根本目的是借治理水患围垦更多的土地。虽然某种程度上奥德布鲁赫的开发达成了弗里德里希的父亲“士兵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一世(Friedrich Wilhelm I)的愿望,但与吝啬、尚武的父亲不同,儿子弗里德里希似乎更推崇的是土地改良与合理化农业生产,以此吸引移民人口定居。垦荒也因此成为普鲁士利用战争手段扩张边界同时进行或紧随其后推进的另一条“和平”征服之路。

单就自然条件而言,莱茵河和亚德湾有着和奥德布鲁赫类似的地方:恶劣的气候和环境条件使这些地方时时面临洪水及伴随而来的传染病侵袭。但迟至十九世纪,人类都未能对这两个地方加以全面改造。对莱茵河进行大规模裁弯取直、缩短河道的工作直到1825年后才实现,其中政治推动力远大于技术进步:德意志政治版图在拿破仑战争和维也纳会议后出现大幅变动,大量西南德意志中小邦国和城市被大邦如巴登、巴伐利亚和普鲁士吞并,小政权间的争吵不休被大国(邦)间虽然缓慢但具成效的外交斡旋所取代,对莱茵河的改造共识就此达成。而亚德湾相对优越的自然条件使得建造港口的设想早在三十年战争时期就已出现,但它真正实现从遭人厌弃的泥沼地向军港的转变,却始于1853年。正是在普鲁士官方近乎不惜一切代价贯彻政治意志的推动下,1873年一座名为“威廉港”(Wilhelmshaven)的现代城镇出现在亚德湾。随后威廉港不仅成为德国最重要的海军基地之一,更与象征威廉帝国时代精神的“海军热”紧密联系在一起。

《征服自然》首先是一部围绕进步展开的德国现代史,从奥德布鲁赫到上莱茵河,从威廉港的诞生到莱茵兰-威斯特伐利亚地区水坝的出现,无不验证着人类在进入工业化时代后驾驭自然的能力不断提升。但在布莱克本看来,这一系列人为制造或改造的现代景观产生的时机,也是德国逐步从政治四分五裂迈向统一的德意志民族国家,凭借科学和技术发明取得的成功改造自然的经验,进一步强化了德国人藉由政治崛起而大幅提升的民族自信心。

与此同时,对征服荒野、开垦更多定居土地的强调,也使得一种区别于其他民族的德意志家园叙事得以生根发芽,“德意志家园”构成《征服自然》的第二个主题。布莱克本选择从十九世纪中后期的具体文本出发,梳理出关于景观与家园创建的历史及文学叙事中的民族主义倾向,他还以民族地理学家马丁·比格纳(Martin Bürgener)的观点为切入点,将纳粹政权的“血统-土地-生存空间”话语与十九世纪的景观与家园创建逻辑联系在一起:只有德国人才能改造所谓“暗黑荒野”,使之成为本民族的新家园。比格纳所谓的“暗黑荒野”,具体而言是波兰沼泽地区“混乱的水道,昆虫害兽猖獗,以狩猎、捕鱼或原始农业为基础的脆弱经济”以及生活其中的“不可救药地冷漠、浑浑噩噩的居民”。而在这套说辞的背后,还包含了两层引申含义:一是将持之以恒开创家园的德国移民与庸碌乃至被认为是“累赘”的原住民(如斯拉夫人和犹太人)对立起来;一是要求进一步阻挡这些“劣等人”对德国人所开创的家园和景观的侵害。但这背后更引人注目的地方在于:种族理论不仅仅是纳粹政权的政治宣传工具,它也普遍见诸于地理学、经济学、人口学著作和各色面向普通人的小册子中,且最终构成了第三帝国向东部拓荒移民夺取“生存空间”的基本准则和大众舆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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