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明清时代的经验,地方官上任之前,会先组建一个和自己一样是外地人的行政班子,处理最核心的政务,来对抗本地人的影响力。但秦代是一个开天辟地以来未有的帝国,还完全不具备这个经验,所以地方官孤立无助的感觉,必然还大大超过明清。
郡县官员的工作繁多,行政、税收、司法、教育……无一不是他的责任。但我们可以把所有这些工作分成两大类:长期任务,是打击地方主义,培养国家认同,让一般黔首都能以萧何为榜样,理解国家的政令;短期目标,则是明面上不要发生大的骚乱,各项考核指标可以完成,尤其是朝廷不断出台的新指示,如修建阿房宫、骊山陵、长城等大工程,需要多少民夫,必须赶紧把人给送过去。
为了完成长期任务,县令需要想方设法打击那些有点势力的家族,比如贯彻商君变法以来的兄弟不析产,则加倍收税的政策,把他们拆分成一个个核心家庭,尽量使黔首原子化;但要实现短期目标,则由于没有其他行政资源可用,反而只有和这些家族搞好关系,让他们愿意配合朝廷的工作。
显然,长期任务无法量化考核,完成不了也问题不大;短期目标一旦有差失,可是立刻丢官罢职的下场。所谓「明主之法,治吏不治民」,大秦的法令,对官吏比黔首更严厉得多,最艰苦危险屈辱的谪戍,都是优先安排犯错的行政人员去完成的。
所以,该怎么选择,对郡县的长吏们根本不是难题:只有把原有的地方势力先利用起来。
而沛县令要和本地父老的沟通,自然离不开萧何。而萧何这方面的技巧之高,尽管史料有限,我们单是从萧何与刘邦的关系里,也明显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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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邦年轻时代是游侠或者说流氓:游和流是近义词;司马迁之前,侠这个字没什么褒义,而氓就是民的意思,也没有太多贬义。所以两个词差别其实不大。
王陵是沛县的「县豪」,刘邦曾经慕名进城,拜过这个大哥;魏国的张耳是享有国际声望的大侠,刘邦曾经跑到魏国城市外黄 (今河南民权县) ,追随张耳好几个月。
这种生活方式,也就是所谓「不事家人生产作业」。但奇怪的是,刘邦三十多岁的时候突然改弦更张,当上了泗水亭长,也就是找了一份体制内颇有点体面的工作。
刘邦的这个转变,基本可以肯定和秦的统一有关。「侠以武犯禁」,是始皇帝推崇的学者韩非的名言;流动人口,自商君变法以来,就是秦国严厉打击的对象。张耳这样的大侠,早早上了帝国的黑名单,只能隐姓埋名流亡,做了「里监门」,也就是社区的保安,被猥琐小吏侮辱,也唯有忍气吞声。
刘邦这样的低阶游侠,不在朝廷的关注范围内,但也不能再跨国游荡,只好回到家乡纳入编户齐民体系,不允许任性的拜码头串联。也就是说,天下分裂,刘邦在国际间流窜也没人视为奇怪;帝国一统,他却反而大受拘束,连从丰邑去趟县城都困难。淳朴的农民可能不太介意活动空间的紧缩,但刘邦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压抑。
史书上记录了刘太公对刘邦的抱怨,认为这个小儿子远不如他哥刘仲能置办家业。直到刘邦成为大汉皇帝之后,他对父亲的批评还不能释怀。考虑到刘太公自己也喜欢和不良少年厮混,刘邦当游侠混得有点头脸的时候,老爷子大概没什么不满,多半是秦统一之后,刘邦欲当流氓而不可得失业在家,刘太公才有了诸如此类的怨言。
可能也正是这个时候,萧何向刘邦伸出了援助之手:当不了流氓,就来当片儿警吧。
萧何和刘邦都是丰邑人,是最严格意义上的老乡,但两个人的性情和作风完全不同,日常往来并不亲密,不过以萧何的洞察力,很容易发现刘邦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对社会下层不安分的少年,有强大的感召力,很容易让他们蠢血沸腾。作为政府公务人员,早早笼络住一个潜在的黑社会大佬,总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至于后来实际回报还远远超过预期,那就归根结底是历史进程,非任何人所能预见了。
刘邦还是游侠期间,萧何就多次帮他隐瞒罪行。刘邦成为亭长,则意味着两个人之间有了进一步合作的空间。
和「十里为乡」的「里」指居民点不同,所谓「十里为亭」,这个「里」就是今天说的一里路、两里路的里。亭是治安单位。即在交通要道上,十里设一亭,既负责往来公务人员的接待,又可以维持治安。黑道出身的刘邦担任亭长当然再合适不过,很容易做到必须侦破的案件迅速侦破,一般的违法行为,则被掩盖得不留痕迹。
而萧何此时已经是沛县的「主吏掾」,负责全县重要人事岗位的安排,经常需要和刘邦工作对接。萧何多次表现出对刘邦特别的重视。一个著名的事例是:刘邦到咸阳出差,按惯例同事都要赞助一些路费。别人都赠送了三百钱,只有萧何送了五百钱。刘邦后来的回报是,一个钱十户人家,封萧何为侯时,额外多封了二千户。
沛县主吏掾萧何和泗水亭长刘邦这个组合,和后世影响巨大的小说《水浒传》里,郓城县押司宋江和东溪村保正晁盖的关系非常类似。当然,萧何远比宋江有才能却没有那么大野心,刘邦的眼光智慧胸襟气魄,更非晁盖可比,所以后来两个组合的命运,也大不相同。但一个人坐镇县廷,操控着区域中心的人际关系网络;一个人扎根基层,以秩序维护者的法定身份,经营着黑道势力,然后互通有无彼此配合,甚至不惜担上「血海也似的干系」。这却是中国古代史上异常稳定的基层权力运作方式。
当然,这类组合运作得越成功,就越意味着沛县令只是一个摆设。有一个人的出现,可能意味着县令不甘心被彻底架空的努力,但结果,这却让他失败得更加彻底。
这个人就是未来吕后的父亲吕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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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里如此讲述刘邦成为吕公的女婿的故事:
单父 (今山东单县) 人吕公与沛县县令相友好,为了躲避仇人,做了县令的「客」。
于是,他就追随县令来到了沛县。沛县的「豪桀吏」,即强势的宗族和县廷的官吏,听说县令有这么一位「重客」,都去送礼祝贺。
身为主吏掾的萧何,自然负责具体操办这件事,他命令说:「礼物不满一千钱的,不能进堂就坐。」这时刘邦到了,他一向瞧不上自己这些同僚,就在拜帖上写了「礼钱一万」,但实际上一个铜钱也没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