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关野贞从照片判断这些佛像的服饰在民国时期被改过。但是有些边角没有涂好,留下原来的一些痕迹。比如文殊坐在狮子上,衣摆垂下来,遮挡着另一个莲花座,我们可见的莲花座表面花瓣的颜色刷得很鲜亮,但是衣摆下面遮着的莲花瓣上,画的是其他图案,特别精细、漂亮,我们判断被遮着的是早期的莲花瓣,可能原来文殊没穿裙子。
一个佛像上能看到好几个朝代的痕迹。如果在边角捡一个比针尖还小的细渣,用树脂封起来,在可见光显微镜下,可以看到彩塑颜料的分层,历史上很多层的更改都能看出来,就像地层学的累积一样。如果用扫描电镜来判断每层元素,也可以知道成分是什么。如果每层的颜料都能和其他参考资料对应,判定出是哪个历史年代的,那就能建立一个标尺。利用这个标尺去研究其他地方的彩塑,判定每一层大概是什么年代做的、怎么做的,就很有价值。从这个角度来看,佛光寺东大殿佛像表面这个民国时代的色彩,不仅没有削弱它的历史价值,而且让它更丰厚了。
四绝:墨迹为断代提供确证
前三绝基本都是在推测东大殿的年代,最后第四绝才是确证。
发现第四绝是梁先生他们准备离开佛光寺的时候。那天,夕阳像千百年来一样把光洒到大殿里,大殿里通亮,大家发现四椽栿(大梁)下隐约有墨迹。远视眼的林先生抬头一看,倒吸一口冷气,“徽因素病远视,独见‘女弟子宁公遇’之名,甚恐有误,又细检阶前经幢建立姓名。幢上有官职者外,果亦有‘女弟子宁公遇’者称‘佛殿主’,名列诸尼之前。‘佛殿主’之名既书于梁,又刻于幢,则幢之建造当与殿为同时。”
为求得题字全文,他们请人花了一天时间搭架子,爬到梁上用湿布把表面的土朱擦去,四根四椽栿,根根有墨迹。
从南往北数第三根,写的是一个类似节度使一样的人,这个人姓郑,官不小,是部工尚书兼御史大夫。南边第一根上面有一个官员是代州都督供军使兼御史中丞,也是三品以上的大官,因为他是赐紫金鱼袋的待遇,是管这个地方的地方官;还有督工、助工、出功德的小一点的官员等人。
最有说服力的名字出现在北边的四椽栿上,有两段文字,下一段文字是“佛殿主上都送供女弟子宁公遇”。“宁公遇”这个名字在门口经幢上出现过,经幢上写唐大中十一年建造,唐大中十一年是公元857年,所以后一段把大殿的建造年代和唐朝勾连在一起。“佛殿主”这个称呼出现比较少,在佛教体系里有殿主,基本是负责这个殿的出家人,佛殿主很可能指代的是负责殿务的女弟子,“上都送供”,上都是长安,长安的人来到这儿送供。这根栿的上一段墨迹是“功德主故右军中尉王”,功德主已故,是个去世的人,这个去世的人是右军中尉,姓王,他所管辖的是唐代的重要军队神策右军,梁先生当时判断,这个姓王的人大概叫王守澄,是个大太监。但后来学者考证,王守澄在东大殿建立的30年前就死了,故判断可能是王元宥,这也是一个大太监,杜牧还写过一个布告《王元宥除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制》,说王元宥这个人很好,为他歌功颂德。我倾向于认为这个人是王元宥。右军中尉是这么重要的太监,那宁公遇和他写在一根四椽栿上肯定也不是一般身份。有一种猜测,认为他们俩可能是夫妻。唐朝大太监张灯结彩娶夫人、收养子,达官贵人都要来贺喜,在当时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个墨迹不仅通过宁公遇把东大殿和唐代建筑联系在一起,而且通过她把东大殿和高官、大太监联系在一起,这样东大殿就和唐代官制建筑联系在一起了,这是令梁林更高兴的地方。
林先生有一张特别重要的照片,跟号称是宁公遇的彩塑合影。因为佛坛上只有这一个供养人,所以梁林认为她是宁公遇。但是张荣他们用宁公遇后侧表层泥塑涂层的草秸样本做了碳14分析,发现是金代的草,因此这尊塑像是否是宁公遇有待进一步证实,有可能这是金代的供养人,并不是宁公遇,也有可能还是宁公遇,但在金代时补塑重修了。如果可能的话,给它做一个特别细微的穿刺,就可以看看里面的草秸和木材是什么年代的,如果里面还是唐代的东西,那就确证它是宁公遇了。
认出四椽栿的墨迹,是梁林和营造学社成员们最兴奋的时候。据莫宗江回忆,当时他们就在殿外的地上摆了一个毯子,把最好的罐头拿出来吃了一顿野餐,大家就这样一边看东大殿,一边吃晚饭。
这一天是1937年的7月5日,距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只有两天了。
战火中撰写佛光寺考察报告
当年梁林等人下山几天之后,到了附近村镇,才知道七七事变已经爆发,于是测稿托人带走,他们辗转回到北平,不久之后就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那时候跟北方消息难通,他们非常牵挂佛光寺,梁先生说“当时访胜所经,均来日敌寇铁蹄所踏,大好河山,今已不堪回首”,担心“名刹存亡已在未知之数”,常常为佛光寺默祷,“遥祝健存”。
佛光寺的测稿也特别坎坷。原来它存在天津一家英国银行地下室,发大水给泡了,中国营造学社社长朱启钤先生找人晾晒、誊抄,再寄给梁林,他们才得以继续做研究工作。
梁先生和林先生后来生活非常困苦,尤其在四川李庄,贫病交加,苦到要吃饭都需要先卖一点东西换饭钱。梁先生当时体重仅47公斤,他的脊柱以前摔坏了,一直穿着钢背心画图,撑不住就拿一个花瓶垫在下巴底下继续工作。林先生肺结核很厉害,据后来罗哲文先生回忆,那时候林先生基本上全天都要卧床,只在太阳好的时候把她推到外面晒晒太阳。医生断言林先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他们的朋友费正清夫妇提出接她到美国治病,但是林先生拒绝了,她说,我要是离开中国,我是逃兵;要是死在这个地方,我是烈士。梁先生在李庄有一张照片,在一个工作室里,瘦削的身影,站在那儿,空空的图板,凝固一样的时间,可谓“茕茕师影,幽幽我心,寂寂沙漏,儦儦路人”。正是在艰苦的处境之下,他们完成了恢弘的《中国建筑史》和《记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筑》这篇重要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