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花木兰”遍地的时代,女性崛起了吗?

2020-08-02 13:19:41 作者: 在“当代花木

在今天,女性毕竟已是消费主力军,有消费的主动权,而消费的多样性反过来影响了商业生产的选择(比如大码模特的出现)。这种多样性是严格被限定的,也被经济、种族和地缘政治的因素所左右。相比男性可以那样随意收拾外表,女性总是遭到更多的外貌审视,这导致她们不自觉地审度和修饰自己。有意思的是,这种情况在自然界恰恰相反,比如孔雀,相貌平平的雌性动物总是冷漠拒绝与那些颜值不高的雄性交配。我们假想一下,在一个真正的母系社会,女性的自由恐怕是可以不修边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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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木兰也会烦恼吗?

在某种意义上,今天的女性似乎人人都是“花木兰”,她们是一群可以自由“从军”的人——按照从前男性的标准要求自己,要求自己变得更优秀,成为“多面手”,从而与旧时代处处受限的女性贫弱状态划清界限。

花木兰,意味着僭越男权社会的女性规范,“男女都一样”。在花木兰的语境里,则是女人和男人一样投身大时代,共赴国难,成为报效国家的女英雄。这同样是社会主义时期典型的女性状态,一方面,这强有力地推动并庇护着男女平等的实现。另一方面,这种“去性化”的性别文化,更像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男性化”过程。很多研究者在高度评价的同时,也批判社会主义时期的妇女状况:“这一空前的妇女解放运动,在完成了对女性精神性别的解放和肉体奴役消除的同时,将‘女性’变为一种子虚乌有。女性在挣脱了历史枷锁的同时,失去了自己的精神性别。”(戴锦华语)

戴锦华在《昨日之岛》一书中指出,当代中国女性可能没有花木兰幸运。显然,“当代花木兰”的社会内涵和文化政治已经发生了转移。“当代花木兰”可以是形象上富有女性气质的女强人,不过,花木兰式的精神性别困扰,对于女性来说依然存在,甚至变得更加多样。

《昨日之岛》,戴锦华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版

在我们的时代,自然属性变得不再稳定,性别二元论频繁遭遇理论上的颠覆,这带来的是一种“花木兰式”的自我认同危机——在社会层面,要像男人一样,又要成为真正的女人;而在生殖层面,透过今天的生殖技术,花木兰还拥有了成为跨性别者、成为酷儿的自由。整体而言,当代人经历着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的分离,性欲与生育的分离,这种分离既带来进步的错乱,也包含历史的重负。

各种形式的女性主义-后结构主义的涌现,也说明了这一点。西方女性主义理论家对于“何为女性”进行了更为幽微的探索。西蒙娜·波伏娃认为“女人不是先天的,是后天形成的”;安托瓦内特·福克坚持“人生而为两性”;朱迪斯·巴特勒则要求超越二元性的性别框架,进入多元化的性别。此外还有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伊瑞葛来(Luce Irigaray)等人复杂、多重和充满不确定性的女性主体。这些理论富有洞见且眼花缭乱,但在这些理论指导下的性别解放运动中,却同样出现了可疑地否定和替换了女性性别化身体的情况。

一些平权运动的参与者,会把磨平差异的主张看作是“开明”或“解放”。性别差异与性别不平等,被看作有紧密的因果关系。叶雯德在一文中,提出了一些关键的问题:生理差异是不是男女无法平权的原因?为什么一些刚强、独立的女性主义者,反而会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欲望?

图/视觉中国

或许,我们也可以换一个问法,花木兰那样刚强、独立的女性,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欲望?花木兰在努力“成为男性”,她也有厌女症吗?按照上野千鹤子的说法,厌女症在男女身上并不对称。男人表现在对女性的蔑视;女人则表现为一种自我厌恶,是一种女性对女性、女性对自己的压抑。在花木兰的故事里,女性的压抑如同幽灵。

阎连科在新书《她们》中,明确表达了对于“花木兰从军”这个故事和人物(身体)的看法。在这个故事中,“没有花木兰在男人堆里生活、生存的纠结、尴尬和矛盾,没有写出一个女性(身体)在男人世界里内心的不安与焦虑。‘女性身体’在这儿完全消失了。”从“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鞭”,几个蒙太奇就变身为“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的女儿状态。有谁还能真的相信“花木兰”不是男性而是女性呢?这种真实的困境,在历史人物郭俊卿身上真实地发生过:抗战胜利后,一些战友们在心理上难以或不愿接受“花木兰”的女性身份:“找个好妻子,不是郭俊卿。要个好战友,就找郭俊卿。”郭俊卿一生未婚,恋爱失败,又因为切除子宫,而无法成为母亲(尽管她后来领养了孩子)。这是“花木兰”困境最写实的象征。

花木兰的故事,解释权在谁手中?花木兰被晚清报刊解读为“女德”典范,“代父从军为父尽孝,掩藏美貌保全贞节”;被柳亚子等现代爱国者解读为“保我民族”、反抗敌军的“巾帼能兵”,甚至为她最终放弃军人身份、“著我旧时裳”而深感惋惜。然而,我们唯独缺少花木兰第一人称的内心书写与自我解读。拥有女性身体的花木兰,经历着从古至今的自我压抑。

《厌女》,(日)上野千鹤子著,王兰译,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1月版

女性自我压抑的现象之所以存在,一方面来自社会不平等导致的屈从地位,是上野千鹤子《厌女》一书指出的父权制对女性压抑的残留。另一方面,除了外在的直接压抑,还有内在的自我压抑。在当下,即便女性脱离了屈从的社会地位,得到经济自主和社会认同后,却仍然频频感到个性上的压抑。这种压抑,是一种典型的花木兰式的压抑,比如女性残余的情感和个性被压制、无视或蔑视,情欲和性欲的无处安放,在卸下社会身份时对突兀的自我感到羞耻。正如叶雯德指出,她们“都想要用自我规训的方式否定无法交换的情感,以建立出一个刚强的、独立的主体性格,结果也同样造成情感的压抑、禁欲主义和对私人情爱生活的羞耻感。”